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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達書庫 > 葉廣芩 > 豆汁記 | 上頁 下頁


  老三單身,不會做飯,我們爺兒三個就在頤和園東南角的職工食堂吃飯。食堂的飯寡淡無味,比我母親做得還糟糕,頤和園附近也沒有好館子,我們的飯就很成問題。老三每禮拜進城一趟,讓我母親做出一鍋燉肉,路過「天福號」醬肉鋪,還要買兩個醬肘子,一併帶回頤和園。

  頤和園東門是正門,有禦道,有大牌樓,過去是皇上、太后必經之地,肅整嚴謹,禦道旁邊沒有店鋪,皇上倒了幾十年還是如此。南邊一個小學,北邊一個醫院,都是頤和園的附帶建築,目前改做別用,還是沒有商店。真正想買東西得出北門,即北宮門,那裡有幾個小雜貨鋪,賣油鹽醬醋,早晨還有些小商小販,提些鮮藕嫩薑來賣,多是附近村裡的農民。值得一提的是北宮門西北角有個賣火燒的老趙,我之所以跟他熟識是因為「天福號」醬肘子得用燒餅來夾,買燒餅的任務向來由我承擔,父親是不幹此類事情的。

  嚴格說,老趙賣的是火燒而不是燒餅,北京人將燒餅、火燒分得很清楚,燒餅內裡有芝麻醬,外表粘著芝麻;火燒是發麵,內裡只有花椒鹽,外頭不粘芝麻。火燒個兒大,燒餅個兒小,火燒二分錢一個,燒餅三分錢一個。老趙的火燒做得不地道,裡頭的面常常還是生的就出爐了。我問老趙怎淨弄出些半生的玩意兒,老趙說他自己就是半生的,他的老姓是愛新覺羅,正黃旗,正黃旗來烙火燒,能弄出個半生就不錯啦。

  還有一個給驢釘掌的,他說他是皇上的三大爺。

  「皇上的三大爺」送了我許多驢掌,我不知這東西有何用場,「三大爺」說,難得的好肥呀,回去泡水澆花,一棵西番蓮能長得比北宮門的松樹還高,花開得像石舫火輪船的輪子那麼大。我回來找了個罐子泡驢掌,一日三遍地看,滿屋腥臭。老三說可惜了那罐子,罐子是康熙青花。

  我對北宮門的印象只有這些,並不記得有賣花生仁兒的女人。

  父親說莫姜的花生仁兒炒得好吃,脆香入味,鹹甜適口,是泡過之後烤的,非一般拿鹽土炒出的花生仁兒能比。父親向來對炒花生仁兒情有獨鍾,我知道文人們都是喜歡吃花生仁兒的,大文人金聖歎,在含冤問斬前以花生米拌臭豆腐幹就酒,為自己餞行。沒吃幾口,時辰已到,官方讓他寫遺書,金聖歎一揮而就,然後慷慨赴刑場。他兒子將遺物領回,打開遺書,發現遺書上寫著「臭豆干臭,花生米香,香臭兼備,滋味勝似火腿強」。父親的學問無法與「六才子書」的金聖歎相比,但對花生米的喜好上卻如出一轍。大概是因了我的離開,父親不得不親自跑北宮門,跟那些引車賣漿者流打交道。處在飲食單調中的父親,自然對花生仁兒產生興趣,花生仁兒適了父親的口,就把賣花生仁兒的帶家來了。

  這就是我的父親。

  好在怹沒把「正黃旗」和「皇上的三大爺」弄回來。

  喝完豆汁就該安排住的地方了,我想莫薑一定是住在過去女僕劉媽的小屋,誰知母親卻把她安置在我的房裡。我不願意和生人睡覺,跟母親提出,母親理也沒理。其實我們家的房子很多,三進的四合院,幾個哥哥都先後離開了家,大部分房都空著,母親非要把賣花生仁兒的安插在我的睡榻旁邊,不知安的什麼心。老北京,誰住哪兒都是有規矩的,我們家太太(祖母)活著的時候住在北屋正房,父親是兒子,兒子就得住在西屋,隨時伺候著,隨時請安,後頭北屋空著也不能住。太太去世,父親住正屋,哥哥們出去了我就住西屋,不能亂住。從裡往外說,二門是垂花門,垂花門外南邊是一溜倒座南房,是客人住的,有時候僕人們來了親戚,也在南屋接待。

  大街門以內西南角是茅房,用月亮門隔成一個小院,與東南角的月亮門廚房小院相對。過去東南角廚房小院是廚子老王住的,西南角小院是女僕劉媽住的。茅房在院子裡位於「煞位」,用屎尿壓著,以惡制惡。與茅房相對的廚房,應著東廚司命的說法,將灶安在東南角,灶院有小門和正院東屋廊下相連,東屋是餐廳,是一家人吃飯的地方。母親沒讓莫姜住劉媽的舊屋說明她就沒認可這個女人,沒有給她任何身份,心內對她還存有疑慮和防範我極不情願地把莫薑領進屋,母親夾著劉媽用過的一套被褥跟進來,扔在外屋的小木床上,對我也是對莫薑說,就這麼的了!

  我的嘴撅得老高。

  這是我母親的精明之處,小家出身有小家出身的心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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