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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達書庫 > 葉廣芩 > 豆汁記 | 上頁 下頁


  父親說晚飯他在老三那兒吃過了,只這個莫薑從中午就沒有吃飯,讓母親給做點兒什麼。母親說廚房的火已經熄了,櫃櫥裡還有一碗豆汁稀飯,湊合一下吧。父親說也好,莫薑卻感到很不好意思,但也沒有拒絕,看來是餓得狠了。母親端來了豆汁,就著房內的鐵皮爐子熱。那時候絕沒有微波爐和電磁灶一類,想溫點兒湯水什麼的極難,母親不可能為了一碗豆汁在廚房重新生爐子,那是一件太麻煩的事情。自從廚子老王回老家以後,我們家便是母親下廚。母親沒有山東人老王的手藝,窮門小戶的出身註定了她的烹飪範圍離不開炸醬麵、疙瘩湯、炒白菜、燉蘿蔔一類的大眾吃食。這是我和父親都不滿意的,大家都格外想念回家探親的廚子老王,盼著他早點兒回來。

  母親端來的豆汁是我晚上吃剩下的。父親沒在家吃飯,母親便怎麼省事怎麼來,她在娘家當窮丫頭時候愛吃豆汁煮剩飯,就老醃蘿蔔,我們的晚飯便是豆汁煮剩飯,就老醃蘿蔔。豆汁飯酸餿難聞,老醃蘿蔔鹹得能把人齁死,我吃了兩口,不吃了。母親卻吃得津津有味,拿筷子點著我的碗說,吃得菜根,百事可做,人家古代賢人,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賢人都行,你怎就不行,難道你比賢人還賢?

  我說我不當鹹人,這老醃蘿蔔,看兩眼就能把人鹹個跟頭,咬一口能給咸人當姥姥,咸人嗎,誰愛當誰當吧。母親沒辦法,拿來點心匣子,讓我從裡邊挑,我挑了塊薩其馬,拿了塊槽子糕,正要向一塊自來紅月餅伸手,母親說,夠了!

  現在,母親把剩豆汁拿來給莫薑吃,多少有打發叫花子的意味,我都替母親不好意思,她怎不把點心匣子給端來呢?莫薑雙手接過了那碗溫吞的、面目甚不清爽的豆汁,認真地謝過了,背過身靜悄悄地吃著,沒有一點兒聲響。從背影看,她吃得很斯文,絕不像父親說的「從中午就沒有吃飯」。我想起了戲臺上《豆汁記》裡窮途潦倒的莫稽,一碗豆汁喝得熱烈而張揚,吸引了全場觀眾的眼球。同是落魄之人,同是姓莫的,這個莫薑怎就拿捏得這般沉穩,這般矜持? '

  喝完豆汁的莫薑堅持要自己把碗送到廚房,一再說自己在堂屋吃飯已經很失禮了,不能再讓太太受累。母親就領著莫薑到廚房,母親和莫姜一走,父親就對我說,別告訴你娘,這個莫薑,是北宮門賣花生米的。

  北宮門是我熟得不能再熟的地方。

  當時老三在頤和園裡工作,路遠,平時不回家,一禮拜回來拿一趟換洗的衣裳。頤和園內有德和園,德和園東邊夾道裡有幾個相同的小院,老三就住在其中的一個院裡。院子挺大,房也高,前廊後廈,睡覺的雕花木炕嵌在北邊牆裡,這樣的房子在有皇上那會兒不知道是給誰住的,現在住了園裡的職工。沒上學的時候我和父親常到老三那兒閑住,父親在園子裡畫畫,我就滿園瘋跑,不到吃飯時候不回家。頤和園的自由歲月,充盈了我學齡前的大部分生活,裡面的犄角旮旯都被我「臨幸」過不知多少遍,連園子裡的松鼠和水牛兒我都認識。

  出了老三的院門往北是個小城門,北邊門楣上寫著「赤城霞起」,南邊是「紫氣東來」,我很喜歡這兩個詞,認真地記了。上學後,教語文的馬老師讓用「來」造句,我造的就是「紫氣東來」,老師瞪了半天眼,讓我坐下了。我錯了嗎?我一點兒沒錯!回家跟父親學說,父親說,丫兒這個句造得好!

  老三家斜對面就是大戲臺,有時園子裡給職工放電影,幕布掛在西太后看戲的頤樂殿前,我們則坐在大戲臺上看,整個一個大顛倒。也有時,有業餘的京劇團演出,水平極差,服裝也是瞎湊合,演出場所卻很輝煌,就是「龍會八鳳」的大戲臺,那些演員唱著唱著唱錯了,竟然能回去重新出場,也沒人叫倒好,哄然一笑罷了。都是自己職工,抬頭不見低頭見的,有時上頭演的和下頭看的還要說話。有回他們演《豆汁記》,排演了大半年,還借了一個外頭的金玉奴。待那金玉奴一上場,竟讓人大失所望,銀盤大臉,高顴骨,大齜牙,屁股大得像碾盤,穿個小短襖,走路像狗熊耍叉。這副尊容還要招贅英俊小生莫稽當女婿,我真要替那莫稽喊冤了。

  金玉奴形象不好,但唱得不錯,「人生在天地間原有俊醜,富與貴貧與賤何必憂愁」,我覺得這段原板很好聽,是呀,只要人好,「狗熊耍叉」又有什麼關係呢?演莫稽的小生很出色,把那碗金玉奴施捨的豆汁喝得淋漓盡致,又是舔又是刮,跟真的似的。莫稽唱得也好,主要是嗓子亮,可惜,在戲裡頭是個壞人,他當了官就看不起金玉奴了。

  演莫稽的是我們家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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