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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千千萬萬個象阿二爸爸這樣的人,所以在困難中沒有對新中國失去信心,就是因為他們經歷過舊社會,經理過五十年代那些康樂的年頭。他們知道退是絕路,而進總是有希望的。他們所以能在當時和以後的艱難困苦中忍耐著,等待著,就是相信那樣的日子會回頭,儘管等待的時間太長了一點。我很恢恢,如果當年能為他們多炒幾盤蝦仁,加深他們對於美好的記憶,那,信心可能會更足點!

  我回家把這件事情告訴媽媽,媽媽謝天謝地,連忙四處奔走,去借小板車。

  小板車借回來了,可那朱自冶卻象幽靈似的跟著小板車到了我的家裡!他的樣子很拘謹,也很可憐。叫他坐也不坐,癡癡呆呆地站在門角落裡。我暗自稀奇,現在來找我幹什麼,難道還對大眾菜有意見!

  媽媽對朱自冶一直很尊敬,硬拉朱自冶坐下,還替他道了杯水:

  「朱先生,有什麼話你就說吧,是不是又和孔碧霞吵架拉?!」

  「哪有力氣吵啊,你們看,瘦的!「朱自冶歎了口氣,拍拍他那曾經兩度凸出來的肚子,他那肚子是生活的晴雨錶。

  是啊,朱自冶那個頗有氣派的肚子又癟下去了,紅油油的大臉盤也縮起來了,胖子瘦了特別惹眼,人變得象個沒有裝滿的口袋,松松拉拉地全是皮。我說:「忍耐一下吧朱先生,這對你也是一種磨練!」

  「啊……也對,也對。」

  朱自冶遲疑著,想站起來,又坐下去。

  媽媽是個飽經滄桑的人,她從朱自冶的神態上就已經看出,這是一種有求於人而又難以啟口的表現。她在解放前被逼得無路可走時,也曾向朱自冶借過錢。她曾經對我說過,向人借錢的日子最不好過。失魂落魄地跑進門,開不出口來又跑出去,低聲下氣地不知道要兜幾個圈子。她大概是不想讓自己受過的罪再讓別人受,便替朱自冶壯膽:

  「朱先生,有什麼話就說吧,說出來也好讓我們幫助。人生一世,誰還沒有個為難之處!」

  「南瓜。」 朱自冶沒頭沒腦地開了口:「聽說你家去拉南瓜,能不能分點給我,我……給錢。」

  媽媽雖然知道朱自冶決不是來借錢的,卻沒料到他是來討南瓜,這事兒她不好做主,因為南瓜和我愛人的浮腫病有點關係,文藝有個三長兩短,那就說不過去。不答應朱自冶吧,她也覺得說不過去,因為她知道許多公子落難,義僕救主的故事,只好抬起頭來看看我:「小庭,你看呐!」

  用不著看了,朱自冶那可憐巴巴的樣子就在眼前。從他趾高氣揚地高踞在阿二的黃包車上,大搖大擺地出入茶館酒肆,直到今天抖抖縮縮地向人家討幾隻南瓜,天意的懲罰也是夠受的啦!

  我點了點頭:「好,分點給你。」

  朱自冶雙手一合:「謝謝,謝謝,我給錢!」說者便把手伸進口袋,他並沒有忘記錢的魔力。

  我突然產生了反感:「不要錢,你要答應我一個條件!」

  「什麼條件?」 朱自冶又惶了。

  「跟我一起去拉板車。不勞動者不得食,總不能再叫人把南瓜送到你家裡!」

  「當然當然,我一定勞動!可……可我不會拉板車,弄不好會把車子拉到河裡。」

  我一想,這倒也是個實際問題:「你總會推吧,我在前面推,你在後面推。」

  「會,我一定用力推。」

  「那好,明天早晨四點鐘,你在巷頭上煙紙點的門口等我,過時不候!」我給他把時間定死了,勞動者總要守點兒勞動紀律。

  第二天早晨三點五十五分,我把小板車拉出了大門,在空寂的小巷裡哐啷哐啷地向前滾。

  果然不錯,朱自冶站在那裡哩。我本來的意思是叫他站在煙紙店的屋簷下,那裡可以避一避深秋黎明時的寒露。可他卻緊緊地裹著一件舊雨衣,象個電線木杆似的站在路燈的下面,為的是能讓我一眼便看見。我看了很高興,勞動是能改造人的,起碼叫他懂得了準時准點。

  「早啊,朱先生,叫你久等了吧。」

  「可不是,我已經抽掉了五根香煙!」 朱自冶說著便脫雨衣,彎下身來幫我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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