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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七、南瓜之類

  丁大頭走後,我仔細地檢查了我的行為。一個老朋友來了,為什麼立即想到要去買菜呢?很簡單,這是一種樂趣,也含有尊重與慰勞的意味。過去為什麼不是這樣呢?記得渡江後和他在無錫分手時,我也曾為他送行,花了五分錢在攤頭上吃了一碗小餛飩,他十分滿意,我也情意綿綿。今天為什麼不能那樣做,一頓掉五塊多錢!也很簡單,那時的五分錢是我全部流動資金的十分之一,而我今天的工資是七十五,加上我愛人的工資,再扣去家庭的開支,那五喀錢也就等於五分錢。物質和精神的砝碼一樣大,情誼的天平是平平的。如果我今天還請丁大頭吃小餛飩,即使他不介意,我又有什麼必要讓他憶苦思甜!如果讓媽媽和愛人知道的話,肯定要把我一頓臭駡:「這些年你一直惦記個丁大頭,來了以後只肯花五分錢,你還象不象個人呢!」

  我當然象個人,而且自以為象個很好的人,不隨波逐流,不見異思遷……可我有沒有感到時間在流去,生活在變遷?我只知道忘記了過去就等於背叛,卻不知道忘記了變化也和背叛是差不多的,同樣是違反了人民的心意。不去管什麼朱自冶了,讓他在小庭院裡快活幾天!正當我想轉彎的時候,反右鬥爭開始了。這個運動沒有碰到我,差點兒還成了英雄哩。誰都承認我立場堅定,方向對頭,早就以實際行動打擊了資產階級的「今不如昔「。只是由於我的心中有鬼,說話吞吞吐吐,行動也不積極,白白錯過了一個提拔的機會,是個扶不起的劉阿斗。

  我想轉彎也來不及了,因此跟著便是大躍進,大躍進之後便是困難年。大躍進的時候人人都顧不上吃飯,困難年人人都想吃飯了,卻又沒有什麼東西可吃的;醬油都要計劃供應了,誰還會對大眾菜有意見?連菜湯都是一搶而空,儘管那菜湯是少放油,多放鹽。凡是能吃的東西人民都能下肚,還管它什麼滋味不滋味!

  這就苦了朱自冶啦!他吃了四十多年的飯,從來就不是為了填飽肚皮,而是為了「吃點味道」。這味道可是由食物的精華聚集而成的。吃菜要吃心,吃魚要吃尾,吃蛋不吃黃,吃肉不吃肥,還少不了蘑菇與火腿。當這一切都消失了的時候,任憑那孔碧霞有天大的本領也難以為炊。

  人也真是個奇怪的動物,有得吃的時候味覺特別靈敏,鹹、淡、甜、嫩、老,點點都能區別。沒得吃的時候那餓覺擺弄上升到第一位,餓急了能有三大碗米飯(不需要上白米)向肚子裡一填,那愉快和滿足的感覺也是難以形容的。朱自冶儘管吃了一世的味道,卻也難逃此種規律。他被饑餓從小庭院中逼出來了,又拎著個草包成天在街上兜。這一次不是尋找美味了,只要看見那裡圍著人,擺弄拼命地向裡鑽,企圖能買到一點紅薯、蘿蔔或花生米之類,不管什麼價錢。無奈,他經常總是提著個空包回來,神情沮喪,疲憊不堪地走過我家的門前。我第一次見到他財大並不氣粗,他也許是第一次感到金錢並不是萬能的。照理說那朱自冶也餓不了,城市不比農村,他有定量供應。大躍進之前他家的定量吃不了,經常向外調劑,現在雖說捐獻掉兩斤,那也不至於餓肚皮。奇怪,一旦缺少了副食品和油之後,那糧食就好象是棉花做的,一天八兩一頓下肚,還不知道是塞在哪個角落裡!何況那思想也有問題,一頓不飽十頓饑,研究一睜便想吃東西。朱自冶以前是眼睛一睜便想吃頭湯麵,現在卻老是睜著研究看住捉上的飯碗,總覺得他碗裡的飯比孔碧霞女兒少了點。孔碧霞也沒好氣:

  「是你的肚子裡有鬼!」

  「我有鬼還是你有鬼》一個是空的,一個是實的!」

  孔碧霞一把奪過女兒的飯碗:「給你,都給你,反正女兒也不是你養的!」

  孩子哇地哭起來了,夫妻倆吵得不可開交。吵到後來實行分食制,一隻煤爐兩隻鍋,各燒各的。在吃上湊合起來的人,終於因吃而分成兩邊。再也看不見他們兩個套個膀子走路了,再也聽不見孔碧霞嗲聲嗲氣地叫喊:「老朱噯,你來(口虐)!」

  資產階級的家庭關係本來就是建築在金錢上的,當金錢處於半失效的狀態時,那關係也就會處於半破裂。我倒有點為朱自冶幸慶了,這下子他可以不再迷信金錢,也可以知道一粥一飯的來之不易,不要那麼無休止地去尋求美味。

  我這樣想並不是幸災樂禍,因為我和朱自冶同處於一個災禍之中,他餓我也餓,同樣地餓得難受。按說,我是一個飯店的經理,在吃的方面還是有點兒辦法的,在這種特定的時刻,權力的作用會明顯地超過金錢。可我一貫自認為是個很好的人,餓死事小,失節事大,不去搞那些鬼把戲。老師說,也沒有餓到真的爬不起來的地步。況且我的家庭很鞏固,媽媽和我的愛人拼命地保證重點。媽媽總是讓我先吃:「快吃吧,吃了上班去,我反正沒事,等一歇。」我知道這「等一歇」是什麼意思,總是偷偷地把飯撥掉點。我的愛人重點保證女兒,孩子讀小學,正在長身體,放學回家等不及放書包,擺弄喊肚子餓,不管給她多少,她都會呼呼拉拉地吃下去,哪象現在的孩子,吃飯都要大人逼!

  我愛人的身體本來就不好,不久便發現腿也腫了,臉也泡了。

  這是當時的一種流行病,誰都會醫,藥方也很簡單:一隻蹄膀、一隻雞,加四兩冰糖煎服擺弄可以,到哪裡去找呢!

  我有點心事重重了,走路也悶著頭。走過阿二家門前時,他在門內向我招手。

  阿二早已不挖河道了。當年以工代賑時,每天只拿三斤米,他積極工作,毫無怨言,不愧為工人階級。領導上十分器重他,安排他到搬運站去工作,現在是基層工會的主席。他對我很信任,總以為我說的話都是對的。可不,那黃包車已經進了博物館,三輪車也不多見,他雖然沒有當上司機,卻也是司機的領導哩。

  我近了阿二家的門,見阿二的爸爸也坐在天井裡。這老頭兒有好幾年對我不予理睬,後來兒子當了幹部,定了工資,討了媳婦,阿三、阿四也都就了業。老頭兒也不賣蔥薑了,在那擺攤頭的地方擺張小桌子,天天晚上弄點老酒抿抿,看見我總是笑嘻嘻地打招呼:「來來,弄一杯!」如今的日子又不大好過了,小桌子又搬到天井裡。我喊他一聲老伯伯,他想笑卻沒有張開嘴。

  阿二把我拉到一邊:「怎麼樣,我看見阿嫂的臉色有點不對!」

  「是啊,有點浮腫。」

  「這樣吧,我們有兩輛汽車到浙江去拉毛竹,毛竹沒有拉到,卻在哪個山溝里弄來兩車南瓜。你準備一輛小板車,天不亮便到碼頭上去,我弄一車給你。」

  「不不,我又不是你們單位裡的人,怎麼好分你們的東西,再說……」

  「別說啦,我決不會做那種『狗皮搗灶』的事情,那南瓜有我的一份,你先拉去吃。我們經常有車子在外面跑,總比你活絡點。」

  「那……」

  「那什麼呀,去拉吧!」老頭兒在旁邊插話了:「南瓜有什麼稀奇,大農場,拖拉機,我還等著喝你的伏特加哩!」老頭兒咧開嘴笑了,他是在挖苦我的。

  我也笑了:「老伯伯,你別挖苦我,我還沒有翻你的老底呢。那時候阿二去挖河泥,你看見我連頭也不點。後來怎麼樣啦,天天喊我弄一杯。別著急,目前是暫時的困難,好日子會回來的!」

  老頭兒真心地笑了,連連點頭:「對對,我相信,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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