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文夫 > 美食家 | 上頁 下頁


  「好好,沒意見,這樣做我們也可以省點力。」張師傅服了。

  管賬的也提意見了:「高經理,我的意見也可能不正確,只是我有點擔心……喏,這樣做當然是對的了,可那贏利是不是會有問題?」他說起話來噝噝縮縮,因為他和原來的老闆是親戚,三反五反時曾經擦破點皮。

  「你的擔心我也考慮過,可是社會主義的企業是為人民服務,決不能象資本家那樣唯利是圖!」

  「對對,對對對。」管賬的馬上服帖。

  死不服帖的是那幾位有名的廚師,如果用現在的職稱來評定的話,他們不是一級便是二級。他們可以著書立說,還可以到外國去表演。可我那時並沒有把這種寶貴的技術放在眼裡,他們也可能沒有把我這樣的外行放在眼裡,特別是那個楊中寶,好象我剜了他的肉似的。

  「這不是都賣點兒家常飯了嗎?』

  「家常飯有什麼不好呀?』

  「家常飯家家會做,何必上飯店?」

  「出門的人哪有背著鍋子走路的?」

  「出門的人都想嘗嘗天下的名菜,噢,蘇州的名菜就是紅燒獅子頭?」

  「那要看是什麼人?」

  「什麼人都有,包括象你這樣的幹部在內!」

  「我出差每天三毛錢伙食,兩毛錢夥補,一頓吃掉五毛錢,還有早晚兩頓沒有著落哩l」

  「不是所有的人都和你一樣,他們自己貼。」

  「貼,拿什麼貼?不少人就是因為出差時嘴饞,才貪污了公款。」

  「如果人家請客呢?」

  「為什麼要請客,拉拉扯扯的。三反五反的教訓還不夠嗎?不少人被資本家拉下水,就是從請客吃飯開始的,說不定那些見不得人的勾當,就是在我們樓上的小房間裡幹出來的!」

  「人家結婚呢?」

  「結婚更不能鋪張浪費,買幾斤糖,開個聯歡會,我們機關裡就是這樣幹的。」

  楊中寶火了:「高經理,你說的都是外行話,機關是機關,飯店是飯店。請你把我調到機關裡去當炊事員吧,保證沒意見!」

  我看著楊中寶直翻眼,把到了嘴邊的話咽回去。我不能對個老工人發脾氣,他的工齡和我的年齡差不多,是地地道道的無產階級,而我的本人成份是學生,屬￿小資產階級,再怎麼革命也是革不掉的,只好暫時忍耐一點。何況他們所以反對也有道理,因為這一改他們就沒有用武之地了。白菜炒肉絲不需要什麼高超的手藝,連我都會……是呀,他們的技術不能發流也很可惜。調到機關裡去當炊事員雖然是氣話,調到交際處去當炊事員倒是很合適的……

  會場沉寂。

  我要設法打開僵局,目光便向青年人投射過去。那時候我已懂得,如果遇事打不開局面,最好是鼓動青年人起來帶頭。他們不保守,有闖勁,闖過了警戒線也無妨,然後再向回拉一點。矯枉必須過正,也許就是這個道理。

  「青年同志們談談嘛,你們也是店裡的主人,來來是屬￿你們的,談談。」

  年輕的職工們只是笑,看看老師傅又看青我,兩邊都為難,一時拿不定主意。內中有個小夥子,名字叫作包坤華,跑堂的,雖然還沒有滿師;講話卻是很有水平的:

  「同志們,我們的店必須改革,必須徹底地改革!再也不能為那些老爺們服務了,要面向工農兵。面向工農兵決不是一句空話,要拿出菜單來作證明。≌什麼菜,就是為什麼人。蟹粉菜心不僅工農兵吃不起,而且還要跟著老爺們受罪!為什麼,菜心都給他們吃了,菜幫子都到了工農兵的碗裡!生炒雞丁要用雞脯,雞頭雞腳都賣給拉黃包車的,這分明是對工農兵的瞧不起。農民進店來點隻豆腐湯,有人竟然回生意:『嘿,吃豆腐湯到玄妙觀去吧,那裡的豆腐湯又好又便宜。』玄妙觀只賣百腐腦,分明是捉弄鄉下人的。要是朱自冶他們來了就不得了,從堂口到廚房,都是忙得飛飛地。魚要活的,蝦要大的,一棵青菜剝剩了手拇指那麼一點點……」

  包坤年這麼一帶頭,人們就跟著發表意見,紛紛揭露我們的浪費,以及重視筵席而看不起小生意。這些情況我以前都不瞭解,聽了十分生氣,把手指在桌面上敲敲:「你看,你們看,不改革怎麼得了呢!」

  跑堂的張師傅低頭不語了,回掉農民的生意可能就是他幹的。幾個廚師也不講話了。蘇州名菜選料精細,浪費肯定是有的,圍著朱自冶之類的人轉也不假,名廚要靠吃家,要靠他們揚名,要靠他們品出那千分之幾的差別。最好能碰上孔夫子,孔子曰:「食不厭精,燴不厭細!」

  改革方案就這麼定下來了,包坤年是立了功的,他後來表現得也十分積極,我指向哪裡他打向哪裡。我也為他的進步創造了很多有利的條件。至於他在文化大革命中把我打得半死,那是後話,暫且不提……

  我當時把全部精力都撲在改革上,每晚回家都在十一點之後。我改了店堂,換了門面,寫了大紅海報張貼街頭,還向報館國投了稿,標題是:名菜館面向大眾,大眾菜經濟實惠!

  開張的那一天,景象是十分壯觀的。老頭老太結伴而來,還攙著小孫子、小妹妹。那些拉車的、挑擔的、出差的,突然之間都集中到店門口。門前的黃包車,三輪車,馬車停了一長溜。這種車水馬龍的情景解放前我也曾見過,可那是拉著老爺太太們來的;老爺太太們美酒高樓,拉車的人卻瑟縮在寒風裡。如今瑟縮的人們都站起來了,昂首闊步地進入店堂,把樓上樓下兩個象會場似的堂口都擠得滿滿的。一時間板凳桌子乒乓響,人聲鼎沸如潮水,看起來有點混亂,可那氣氛實在熱烈!服務員上菜也很迅速,大眾菜,大眾湯都用不著現做,湯裝在木桶裡,菜裝在大鍋裡,一杓一大碗,川流不息地送出去。店門口的行人要靠右走,進去連成兩條線,如果用門庭若市來形容,那是十分貼切的。

  朱自冶和他的吃友們居然也來了,很好,我倒要看看你們今天想吃點什麼東西!誰知道他們先在門口看看廣告,再到店堂裡瞧瞧熱鬧,俯下身去看看大眾菜,鼻子嗡了那麼幾嗡,然後帶著不屑一顧的神情走出去,還相互拍拍打打地發笑哩!我見了義憤填膺:「反對把,先生們,我改革的目標就是要叫你們反對!」

  老頭老太的反映可就不同了;「啊喲,以前只聽說這家菜館有名,越有名越不敢來,今天可算見了世面!」

  挑菜的農民也說了:「這菜館我以前來過幾回,都是挑著青菜進後門,一直送到廚房裡,從來不敢向店堂裡伸頭!」

  那麼深刻的寫照呀,多麼自豪的語言,人民的稱讚使我忘記了疲勞,感動得心都發抖。不管將來的歷史對我這一段的工作如何評價(放心,它無暇顧及),可我堅信,當時我決無私心,我是滿腔熱忱地在從事一項細小而又偉大的事業!

  當時,我們的領導也到了現場,看了也很滿意,雖然秩序有點混亂,那也是前進中的缺點,要我們好好地總結提高,然後推向全行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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