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文夫 > 美食家 | 上頁 下頁


  阿二吸了口氣。「唏,這倒是真的。」

  阿二的爸爸歎了口氣:「沒有辦法呀,他給錢。」

  「錢……!」我把錢字的音調拉了個高低,表示一種輕蔑:「你可知道朱自冶他們的錢是從哪裡來的?他們榨取了勞動人民的血汗,你拿了一點血汗之後又把他服侍得舒舒服服地!」

  阿二的眉毛豎起來了,「可不,那傢伙坐車很挑剔,又要快,又怕顛。」

  我乘熱打鐵了:「問題還不在於朱自冶呐,我們年輕人的目光要放遠點,你看人家蘇聯……」我滔滔不絕地講起蘇聯來了,就和現在的某些人談美國似的,「蘇聯的工人階級,一個個都是國家的主人,不管什麼事兒,沒有他們舉手都是通不過的。他們的工作都是開汽車,開機器,開拖拉機,沒有一個是拉黃包車的。」我向阿二爸爸的酒杯乜了一眼;「拉車弄幾個錢也作孽,僅僅糊個嘴。人家蘇聯的工人都是住洋房,坐汽車,家裡有沙發,還有收音機!半斤黃酒有什麼稀奇,人家都喝伏特加哩!」我的天啊,那時我根本不知道伏特加是什麼,若干年後才喝了幾口,原來是象我們在糧食白酒裡多加了點水!

  阿二和他的爸爸更不知道伏特加了,他們聽到這個名詞還是第一回。那老頭兒還咂咂嘴,他以為伏特加總是和茅臺差不多的。

  阿二也心動了:「哦……呃,那才有奔頭。爸爸,我們也不要拉車了,你也當了一世的牛馬啦!」阿二當然不是為了伏特加,我知道,他是想開汽車。那時候,年輕的人力車工人最高的理想便是當司機。

  阿二的爸爸把酒杯向起一豎:「唏……快吃飯吧,吃完了早點睡,明天一早要去拉朱自冶上面店。」白搭,我說了半天他等於沒聽見。老頭兒的思想保守,隨他去!

  我抓住阿二不放,約他到我家來玩,繼續對他講道理,而且現身說法,拿自己作比:「你看我,高中畢業的時候,有個同學到我到西山去當小學教員,每月三擔米,枇杷上市吃枇杷,楊梅上市吃楊梅,不要錢。還有個同學約我到香港去上大學,他的爸爸在香港當經理,答應每月給我八十塊錢港幣,畢業以後就留在他的公司裡當職員。我為什麼不去呐,人活著不都是為了吃飯,更不能為了吃飯就替資本家當馬牛!」除了講道理以外,我還借了一大堆《蘇聯畫報》給他看,對他進行形象化的教育,說明我們青年人要為這麼一種偉大的理想去奮鬥。說實在,我所以能講蘇聯如何如何,也都是從畫報裡看來的,畫報總是美麗的!

  阿二的覺悟果然提高了,也和他的父親鬧翻了,堅決不再拉車,另找職業。我在旁邊使勁兒打氣,「好,你這一步走得對,最好是進廠,當產業工人去!」

  隔了不久,阿二垂頭喪氣地來找我,「我把蘇州都跑穿了,別說工廠啦,連飯店裡都不收跑堂的!」

  我連忙說:「千萬要堅持,不要洩氣。」

  「氣倒沒有泄,可是肚皮不爭氣,沒飯吃了!」

  我聽了也著急:「啊,這倒是個嚴重的問題,再克服一下,我去幫你想想辦法。」

  我給了阿二幾個錢,立刻到民政局去找一位同志,他是和我一起渡江過來的。

  那位同志一聽就嘖嘴:「你這位老兄毛裡毛糙地,做事也不考慮考慮,現在有些資本家消極怠工,抽逃資金,不關門就算好的了,你還想到哪裡去找職業?」

  「好好,我檢討。可你總不能見死不救呀,想想辦法吧。」

  那位同志沉吟了一下:「這樣吧,我正在搞失業工人登記,準備以工代賑,先解決他們的吃飯問題。」

  以工代賑的項目是疏浚蘇州城裡的小河濱,這個工作很辛苦,但也很有意義。舊社會給我們留下了很多污泥濁水,我們要把濁水變清流,使這個東方的威尼斯變得名副其實,使這個天堂變得更加美麗,是我們革命的一個方面。

  阿二聽說這也是革命工作,二話沒說,不講價錢,天天去挖污泥,抬石頭,工作比拉車辛苦幾倍,但是每天只有三斤米。

  阿二的爸爸也沒有辦法,為了吃飯,只好在門口擺起一個賣蔥薑的小攤頭。因為他家就住在公井的旁邊,人們往往在洗菜的時候才發現忘了在菜場上買蔥姜,所以生意還是不錯的,只是那一碟糟鵝和半斤黃酒從此絕跡。那老頭兒每天見到我時總是虎著眼睛把頭偏過去。我的心裡也有歉意,總是在暗中安慰著老頭:「老伯伯,你別生氣,總有一天會喝上伏特加的!」我把老頭兒的虎眼當作一根鞭子,每天抽一下自己,「下勁兒幹,爭取社會主義的早日勝利!」每當我深夜拖著沉重的雙腿走過這空寂無人的小巷時,都要看一看阿二家的窗口,默默地叨念,「老伯伯,我高小庭總算對得起你,我沒有怕苦,也沒有怕累,我和你家阿二都在為明天而奮鬥!」

  為了阿二的事情,媽媽可生了我的氣,「你這個不識好歹的東西,朱經理哪一點虧待過我們?人家花錢坐車礙你個屁事呀,你硬要和人家作對,弄得阿二家衣食不周,弄得朱經理出入不便,早晚都要街上去叫車,有時候淋得象個落湯雞,你這個缺德的東西!」

  我決不和媽媽爭辯,解放以後再也不能讓她流眼淚。何況她的道德觀點和我也沒法統一,她還相信三從四德,還認為京戲裡的那種老家奴十分了不起。只是我聽了媽媽的責駡以後,再也不敢去鼓動那個為朱自冶跑街的了,那人是個老頭,抬不動石頭。

  朱自冶對我也有感覺了,再也不喊我高同志,再也不請我抽香煙,在門口碰到我時便把頭一低,擦身而去。看不出他的眼神,不知道他對我是恨呢,還是忌?不管怎麼樣,他的手裡總算有了一樣東西,一個草提包,包裡有雙套鞋,包口上橫放著一把洋傘。他黎明出門時估不透天氣,所以都帶著雨具,以免叫不到車時淋成落湯雞。我看了暗中高興;「你遲早得自食其力,應該一樣樣地學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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