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文夫 > 美食家 | 上頁 下頁


  完了,命運在一陣哄笑聲中決定了。可我當時並不懊喪,也不想犯自由主義,揚子江在怒號,南岸的人民在呼喊,要拯救勞苦大眾於水深火熱之中,要推翻那人吃人的舊社會!再也不能讓朱自冶他們那種糜爛的寄生蟲式的生活延續下去!朱自冶呀,朱自冶,這下子可由不得你了。我們決不會讓你餓肚子,至少得讓你支起個爐灶來燒東西。也不能老是讓阿二拉著你,你自已有兩隻腳,應該是會走路的。

  風蕭蕭兮江水寒,壯士一去兮又複還。我又回到蘇州來了,幾經轉折之後又住在朱自冶的門前。朱自冶對我刮目相看了,他稱我同志,我喊他經理,他老遠便抱出三炮臺香煙遞過來,我連忙摸出雙斧牌香煙把它擋回去。少跟我來這一套,你那高級煙浸透了人民的血汗,抽起來有股血腥味。朱自冶在解放之初有點兒心虛,深怕共產黨會把他關進監牢,那牢飯可不是好吃的!

  隔了不久,朱自冶便鎮靜自若了,因為我們取締妓女,禁大煙,反霸,鎮反,一直到三反五反都沒有擦到他的皮。他不抽大煙不賭錢,對妓女更無興趣,除掉好吃之外什麼事兒也沒有幹過。鎮反挨不上他,他不開工廠不開店,談不上五毒俱全和偷稅漏稅。所以他經常豎起大拇指對我說,「共產黨好,如今沒有強盜沒有小偷,沒有賭場沒有煙鋪,地痞、流氓、妓女都沒有了,天下太平,百姓安定,好得很!」他說的可能是真話,可我把他上下打量,心裡想,你為什麼不說沒有賭吃嫖呢?賭和嫖你沾不上,吃和遙你是少不了的。等著吧,現在是新民主主義!

  朱自冶並沒有消極地等待,還是十分積極地吃東西,照樣坐著阿二的黃包車上面店,上茶樓,照樣找到另一個人幫他跑街買吃的。

  那時候我的工作很緊張,沒有什麼上下班的時間,也沒有星期天,沒早沒晚地幹,運動緊張的時候便睡在辦公室裡。可那朱自冶比我還積極,我起床的時候他已經坐著黃包車走了,我睡得迷迷糊糊的時候才聽見他的黃包車到了門前。他每逢到家的時使部要踩一下鈴鐺,那銅鈴的響聲在深夜的小巷裡家打鑼似的。他有時候也不回家,仲夏之夜吃飽了老酒,乾脆就睡在公園的涼亭裡,那裡風涼,還有一陣陣廣玉蘭的香氣。他漸漸地胖起來了,居然還有個小肚子挺在前面。媽媽對他說,「朱經理,你發福了,人到了四十歲左右都會發胖的。」可他卻說:「不對,我這是心寬體胖。現在用不著擔心那些強盜和流氓了,別看我有幾個錢,從前的日子也是很難過的。日滿月,四時八節,我得給人家送禮,一不小心得罪了人,重則被人家毒打一頓,輕則被人家向黃包車上擲糞便。就說那個上飯店吧,以前也是提心吊膽的。有一次我們幾個人吃得正高興,忽然有個人走到我們的房間裡來,要我們讓座位。我不知道他是什麼人,拌了幾句嘴,結果得罪了流氓頭子,被他的徒子徒孫們打了一頓,還罰掉了四兩黃金的手腳錢!現在好了,那些傢伙都看不見了,有的進了司前街(蘇州的監獄所在地),有的到反動黨團特登記處登了記,一個個都縮在家裡。飯店裡也清淨得多了,人少東西多,又便宜,我吃飽了老酒照樣可以在公園裡打瞌睡,用不著防小偷!」朱自冶拍拍小肚子:「你看,怎麼能不發胖呢!」

  我聽了朱自冶的話直翻眼,怎麼也沒有想到,革命對他來說也含有解放的意義!

  當我深夜被朱自冶的鈴聲驚醒之後,心頭壓升起一股煩惱,這蘇州怎麼還是他們的天堂?勞苦大眾獲得解放的時候,那寄生蟲也會乘湯下面,養得更肥!我沒有辦法觸動朱自冶,可我現在有了公開宣傳共產主義的權利,便決定首先去鼓動拉黃包車的阿二。

  阿二住在巷子的頭上,在那口公井的旁邊。他和我差不多的年紀,卻比我生得高大、漂亮、健壯。小時侯我和他在巷子裡踢皮球,皮球踢上房頂之後總是他去爬屋面。他的老家是蘇北,父親也是拉車的;父親拉不動了才由兒子頂替。阿二每天給朱自冶拉三趟,其餘的時間可以另找生意。他的那輛車是屬￿「包車」級的,有皮篷,有喇叭,有腳踏的銅鈴,冬春還有一條氈毯蓋住坐車的膝頭。漂亮的車子配上漂亮的車夫,特別容易招攬生意。尤其是那些趕場子的評彈女演員,她們臉施脂粉,細眉朱唇,身穿旗袍,懷抱琵琶,那是非坐阿二的車子不可。阿二拉著她們輕捷地穿過鬧市,喇叭嘎咕嘎咕,銅鈴叮叮噹當,所有的行人都要向她們行注目禮;即使到了書場門口,阿二也不減低車速,而是突然夾緊車杠,上身向後一仰,嚓嚓掣動兩步,平穩地停在書場門口的臺階前,就象上海牌的小轎車戛然而止似的。女演員抱著琵琶下車,腰肢擺扭,美目流眄,高跟鞋橐橐幾聲,便消失在書場的珠簾裡。那神態有一種很高雅的氣派,而且很美。試想,如果一個標緻的女演員,坐上一輛破舊的硬皮黃包車,由一個佝僂蹣跚的老人拉著,吱吱嘎嘎地來到書場門口,那還象個什麼樣子呢!人們由於在生活中看不到、看不出美好與歡樂,才甘心情願地花了錢去向藝術家求教的。

  由於上述的種種原因,所以那阿二雖然是拉黃包車,家庭生活還是過得去的。我去動員的時候,他們一家正在天井裡吃晚飯。白米飯,兩隻菜,盆子裡還有糟鵝和臭豆腐幹,他的老父親端著半斤黃酒在吱吱咂咂地。我寒暄了幾句之後便轉入正題:

  「阿二,現在解放了,你覺得怎麼樣呢?」

  阿二是個性情豪爽的人,毫不猶豫地說出了他的體會,「好,現在工人階級的地位高了,沒有人敢隨便地打罵,也沒人敢坐車不給錢。」

  我聽了把嘴一撇:「唉呀,你怎麼也只是看到這麼一點點,工人階級是國家的主人,決不是給人家當牛作馬的!」

  「我沒有給人家當牛作馬呀!」

  「還沒有,你是幹什麼的?」

  「拉車。」

  「好了,從古到今的車子,除掉火車與汽車之外,都是牛馬拉的!」

  「小板車呢?」

  「哪……那是拉貨的,不是拉人的。人人都有兩條腿,又沒病又不殘,為什麼他可以架起二郎腿高坐在車子上,而你卻象牛馬似的奔跑在他的前面!這能叫平等嗎?你能算主人嗎?還講不講一點兒人道主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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