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方方 > 在我的開始是我的結束 | 上頁 下頁


  香港人說,公司需要一個經理,最好是女人。出去跟人洽談,穿上自己品牌的服裝,容易打開局面。總經理便將他的弟媳推薦了來。香港人只在他弟媳身上掃了幾眼,便說:「她長得倒不差,可氣質不好。好服裝,從不需要漂亮女人,而需要好氣質的女人。」說時他的目光落在了黃蘇子的身上。他凝視黃蘇子幾秒,然後說:'這位小姐是?「黃蘇子的總經理忙說:」是我的助理。「香港人說:」我們的服裝,就是要穿在她這樣的女人身上。她的業務能力怎麼樣?「總經理說:」當然是一流的。只是,她太不愛說話了。「香港人說:」服裝好不好,不靠說,要靠穿。我看就她吧。「總經理跟香港人交談時,黃蘇子拿了一疊文件夾,靜坐一邊。她一句話也沒有說過,臉上自然也無笑容。她的腦子裡裝滿著許紅兵的聲音和他的神態。他們現在約會很勤,勤得令黃蘇子覺得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於是她想她是不是墜入了情網。對於許紅兵,他有沒有女朋友或者是有沒有結過婚,她一點也不知道。或許她根本也不想知道這些,就算是有了女朋友或是結過了婚,那又怎麼樣呢?她需要他,需要他的一切。既如此,就不必在乎別的什麼。黃蘇子心裡已經想得波瀾起伏了,臉上卻依然靜靜的,像一尊佛。黃蘇子從來沒有去過香港,但她知道香港是個小地方。既屬小地方,來一二香港人談生意,又怎能佔領她的腦子?她的腦袋裝著許紅兵,對她的老闆和香港人賺錢或不賺錢又怎會有興趣?即無興趣,又何苦用耳?所以香港人與她的總經理說些什麼,她一句也沒有聽到。

  然而,她竟是作了總經理和香港人合資開辦的「麗港女裝創司」的經理。總經理把任命告訴她時,她暗吃一驚,但卻沒有大驚小怪。

  總經理說:「是人家香港老闆看中你的!你本事大呀,一句話不說,竟能把他搞掂。」黃蘇子原本並不想做什麼經理。黃蘇子想結婚了。她已經被許紅兵弄得有些痛苦了。但總經理的這句話,令她惱了火。她眼睛平靜地望著他,心裡卻是正翻江倒海地怒駡。

  總經理說:「看看看,你總是這麼副僵屍臉色,居然被香港人喜歡。這香港人也是毛病,鮮鮮活活的女孩子他倒看不上。」黃蘇子就這樣走馬上任,做了公司經理。總經理把她領進經理辦公室時,她似乎還沒有清醒是怎樣的一回事。三天后,她終於弄明白了一切。黃蘇子無論在機關還是在公司,她的業績一向是驕人的,這全然說明她的智商不低,智慧豐富。她跟著老闆下海好幾年,商界把戲看也看熟了。所以她很容易地把公司打理得順順當當。

  黃蘇子的公司最初的業務便是為上層社會的婦女量身定做回裝。所謂的上流社會婦女,諸多是領導家屬。她們總想穿漂亮衣服,卻又總想只出很少的錢。為此黃蘇子把工價開得很便宜,有的幾乎虧本。黃蘇子知道,如此這般投資並不會虧,大的回報都在後面。香港人和黃蘇子的總經理對她這樣的開頭甚為滿意。總經理笑道:'黃蘇子跟了我幾年,做生意也真精道了。「黃蘇子的面孔永遠都是淡淡然的樣子,與她的顧客也不多言。她每天都換一身式樣新穎的」麗港「服裝,坐在辦公室裡神色自若地打理案頭事務,操作電腦。她氣質安靜,舉止優雅,無形中便讓來來往往的人覺得她這樣的狀態正是那套」麗港'樹托的結果。奔來定做衣服的女人無論是不是雅人,卻都有追求高雅之意。故一見黃蘇子過後,便會有人提出就做你們經理穿的那種。慢慢地,黃蘇子在一定的圈子裡便有了點名氣。大家都說到底是香港服裝,不同凡響。黃蘇子對這樣的議論了然於心,並不自喜。她想這又有什麼呢?

  第四章

  許紅兵與黃蘇子的約會似乎沒有淡季。初始,黃蘇子還隔一兩天見許紅兵一回,後來他們便差不多天天要見面了。每次分手,許紅兵都一副戀戀不捨的樣子。許紅兵為黃蘇子的公司出了不少主意。黃蘇子公司裡一位從日本留學回來的設計師亦是許紅兵給推薦的。這位設計師為黃蘇子的公司設計的幾套服裝都大受歡迎。於是,黃蘇子在依戀許紅兵的同時,亦對他充滿了感激。如此這般,黃蘇子便覺得自己已經時時在盼望許紅兵的身影了。

  春節不覺一晃即過。春天便在人們的歡天喜地中轟隆隆地來臨了。一天晚上黃蘇子和許紅兵一起吃飯。他們落座在一家星級酒店。酒店一角的鋼琴聲輕柔而來,像一隻溫暖的手一下一下地撫著心,把一顆顆的浮躁的心都撫得沉靜。

  黃蘇子呷著可樂,聽著如訴琴聲。突然就說:'我很後悔。「許紅兵說:」後悔了什麼?「黃蘇子說:」後悔當年沒給你回信。「許紅兵聽罷只是笑了笑,然後眼睛望向窗外。片刻,方用一種感傷的聲音說:」春天真是一個迷人的季節呀,只是太短了。「說完便低頭喝湯,一喝便好幾口,頭一直低著不抬起來。一曲終了,一曲又起,許紅兵仍然在喝湯。

  黃蘇子想,是我觸動了他的往事麼?往事有時讓人親切,有時讓人痛苦,但更多的時候是讓人惆悵滿懷。喝湯代表著什麼呢?黃蘇子漫想著,也低下頭喝湯去。

  黃蘇子不明白,往事帶給人的其實遠不止這些內容。有時的心情不可以用言語來形容。比方這個時候的許紅兵。

  這天晚上,他們一起看了場電影。電影院裡幾乎沒什麼人。所有的觀眾都坐在包廂裡。於是接吻的聲音和女人的低吟和嬌嗲不時地夾雜在音樂和對白間。

  這天黃蘇子在電影院裡一直同許紅兵肩挨肩地坐著。當他們身後有聲音傳來時,黃蘇子明顯不安,她忍不住望望許紅兵。而許紅兵亦用賊亮賊亮的目光看著他。黃蘇子渴望她和許紅兵也能有點什麼,但許紅兵卻沒有動。黃蘇子想他自是被自己當年的舉動嚇怕了。於是黃蘇子把自己的右手放在自己的右腿上,許紅兵正坐在她的右邊。

  黃蘇子低聲說:「我不會像以前那樣的。」許紅兵微微地笑了一下,然後便抓起了她的右手。

  以後的時間裡,許紅兵只是不停地撫摩黃蘇子的右手。一直到電影結束,其間惟一說了一句話:「你的手很軟。」說得黃蘇子全身的骨頭都要軟下去了。

  散場的燈亮時,黃蘇子的臉已經紅得發燒了。她覺得自己渾身都在顫抖。黃蘇子已經過了30歲,第一次被人如此撫摩。雖然有幾分快意,但實在是遠遠地不滿足。這一次許紅兵送黃蘇子下車時,黃蘇子靜坐了一下,想說什麼,終於沒說。然後她打開了車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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