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遠離稼穡 | 上頁 下頁 | |
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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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爺在那個年代已經長成一個標緻的少年了。四爺就像一穗正在拔節的令人沉醉的高粱一樣,終日在景致如畫的田野裡晃動。在我們簡家幾乎所有的成年男子,包括四爺幾個同齡的侄子都參為了紅軍的隊伍後,四爺仍然迷戀農事,在田野裡走來走去。他戴著一頂曬黃了的麥秸草帽,肌肉如鼓的肩頭扛著雪亮的板鋤,汗水一顆顆像珍珠似的從他黧黑而年輕的胸膛上滾落下來,滲進簡家租賃別人的二畝三分土地裡。四爺生機勃勃,目光如炬,他就像一匹油光水滑的旱獺兒,在黃綠斑斕的麥田裡破浪前進。他有時候勾下身去,拾起一塊芬芳嗆鼻的泥土,聞一聞,掰碎它,把細雨似的碎土灑在麥秸根上;有時候站下來,仰起頭,用大巴掌搭個涼棚,遮在眉間望望天,看他要的那一片雨水知不知道時節。他大聲地打著響嚏,拎著冷兵器似的板鋤,邁著大步去追麥地裡的一隻野兔子。他大聲地吆喝著,好像那不是一隻傻兔子,而是一大群下到凡界來的天馬。他把棲息在湖沼邊的一大群池鷺驚得站不住,揚著生有栗紅色羽冠的腦袋拍翅飛去。他當然不可能追上那一大群下到凡界來的天馬或者那一隻傻兔子,但這絲毫也沒影響他屬田野的好心情。他把手中的一枚漿果用力地扔出去,然後他站下來,敞開喉嚨,大聲唱起一支山歌來。 我的種了一輩子田的曾祖父對那個熱鬧的年代始終有一種迷惘和局促感。他有那麼多的兒子和孫子參加了鬧紅的隊伍,他們玩命地去廝殺掠奪,同時也遭到人家的廝殺掠奪,這使他直到去世那一刻都沒能擺脫掉作孽的自咒和報應的恐懼。我的曾祖父在他眾多兒孫中只由衷地偏愛一個,那就是我的四爺。我的曾祖父有一次驕傲地對別人說:我們和娃子不同。我們和娃子,他是最好的種田人! 相同的話,由我的父親在半個世紀後再一次說出來,意義就更加的不同了。我的父親從軍隊退役後,把他能看見的荒地全都開闢出來,種上了糧食或者蔬菜。在收穫的季節裡,糧食和蔬菜的芳香使所有的人都為之深深陶醉。有一次我的父親種了很多花菜,花菜豐收的時候他整天待在那塊土地上。他和一大群蜜蜂蝴蝶在一起,快樂地勞作。他把每一個過路的人都攔下來,把新砍下的花菜放到他們自行車後座上或者乾脆塞進人家的懷裡。那些蜜蜂和蝴蝶,它們就圍繞在我的父親身邊,它們那種歡欣鼓舞的樣子,更加增添了豐收的喜悅和分享的快樂。那些過路的人們,懷裡抱著大棵大棵壯碩的花菜,他們由衷地讚美那些花菜以及種出那些花萊的我的父親。他們臉兒紅撲撲地說,多麼好的花菜呀!多麼好的種田人呀!我的父親伸出手去阻止他們的誇獎。我的父親一臉嚴肅地說:「你們錯了。你們不知道。你們沒有見過我的四叔,他才是最好的種田人呢廣 在我的家鄉,落日不是一種奢侈的景觀,它每天都不受侵擾地發生著。陽光在這個時候呈現出前所未有的溫柔,它們像水潑似的灑下來,隨意澆灌在田野上。田野是那種七彩的田野,一片一片的,被橘黃色的夕照染出了變幻著的顏色。我的四爺,他把他的大部分光陰都消磨在田野裡了。他對那些散發著潮腥氣味的泥土,對那些咕嘟咕嘟湧動漿汁兒的莊稼深深地著迷著。他其實更像是它們當中的一員——一塊泥土、一顆糧食粒兒或者一株蔬菜。他常常不由自主地跪下去,跪在泥土上、跪在莊稼叢中,長久地不肯起來。落日在這個時候是最為安靜的,它一點也不想去打擾那個跪倒在泥土中的少年,它和那個少年是一致的,他們都在快速地向各自的深處墜落下聲。田野上的色調變幻極快,如歌的風兒把成片的莊稼擁向一邊去,然後再拽回來,這一切,都像極了一種莊嚴的對泥土的頂禮膜拜。 現在我們已經知道了,我的四爺,他是那樣一個少年,一個被土地和莊稼深深誘惑著的少年,一個面對泥土常常產生心靈顫抖的少年,一個被人們看成是最好的種田人的少年。這樣的少年,在我的家鄉純粹的落日裡,是可以和土地融為一體的。 但是,我們的這一個知道,在一個人的生命經歷中,到底有著多少真實性?它給我們這些互相敵視和抵制的人們帶來多少溝通的可能?我們真的可以憑藉我們的寬容來向對方伸出我們的心靈之手嗎? 1994年2月,我回到我的家鄉去了,我是作為一名新聞記者到那裡去的。我在辦完公事後回到東沖村,在簡家的老宅裡住了兩個晚上。那兩個晚上當然不是我一個人閑待著,我也沒有擁在」生了黴毛的被窩裡湊在昏暗的燈光下讀《天夢樓隨筆》這種艱澀的思想小品。我幾乎沒有這樣的時間。那兩個晚上,村子裡不少遠親近鄰都來陪我說話。他們大多是本世紀下半葉出生的年輕人。他們圍坐在一起,一點兒也不生疏地喝著我買來的啤酒,嚼著魷魚幹和脆青豆,從煙盒中一支接一支拿煙絲金黃的雲煙來抽,一邊大口地吐著痰。他們大多外出打過工,見過不少世面,知道很多這個世界發生過和正在發生的事情。 那兩個晚上,我們的話題天南海北,我們談到了農村繁多的稅賦問題,也談到了深圳大亞灣核電站問題;我們談到了村裡五羊的女兒在漢口的髮廊「做醜事」被抓住的問題,也談到了香港回歸的問題;我們談誰來吃化肥魚化肥萊的問題,也談村長彥青家麥收時雇了八個短工的問題。總之,我們真的有一種胸懷全球,放眼世界的感覺。後來,我們改變了話題,我們不談現實,改成談過去。我們就談到簡家的歷史了,談簡家那些生活在歷史中的人了。 那些年輕人,他們真的是見過世面的。他們的口氣很大。他們的腦袋瓜也很好使。他們對簡家的事情了如指掌。他們縱橫捭闔指點江山,他們大聲地誇獎我的二爺、三爺、大伯、二伯、三伯以及我的父親。他們大聲地讚譽我們簡家當年的殺伐之氣和熱烈日子。之後,他們又提到了我的四爺。他們提到四爺時口氣全變了。就好像嘲笑一群猛虎當中的一隻怵頭貓—樣,他們說,他那個兵,當得造孽;他那個革命,革得造孽。他們說,他現在在幹什麼?他怎麼從來不回老家來看一看?他到底有什麼好怕的呢?他們一邊喝著啤酒,一邊吐著痰,他們那個樣子,就像一群嗡嗡營營的公蚊子似的,突然地讓我感到了厭惡。 從家鄉回到城裡後,我把家鄉的所見所聞告訴了父親。父親他對來自家鄉的任何消息都感到興趣。他在聽那些揮發著家鄉純粹落日氣息的事情時就像一個虔誠的孩子。他坐在那裡,腰板挺直,身體前傾,好像那樣他就可以更接近他的家鄉似的。他的臉上始終漾溢著無比的驕傲和享受。但是當我說出村子裡的年輕人對四爺的評價時,他的臉色倏忽變了。他像是被人啐了一口似的,目光中露出十分可怕的神色。他把前傾的身子收了回去,霍地站了起來,看著我,大聲地說了一句非常難聽的粗話。他說完那句粗話之後轉身走開,走了一半,又折了回來,沖著我把那句粗話重複了一遍,然後,他才邁開大步踹開門走了出去。 那句粗話的原文是:放他娘的狗屁!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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