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遠離稼穡 | 上頁 下頁 | |
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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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實說,即便我能夠理解那種感情,也不明白父親他為什麼那麼衝動。我感興趣的不是這個,我感興趣的是四爺的經歷,那種極為曲折的經歷,那種任何人都可以用輕蔑不屑的口氣評頭論足的經歷。我已經知道了,四爺他曾經是簡家在那片土地上最好的種田人。我從很多村子裡的老人那裡聽到了他們對少年四爺的誇獎,他們說起他的耕耙摟耘來就眉飛色舞,就慨歎,就熱淚盈眶,他們就像是在說著他們這一生見到過的最好的鍵牛一樣。我甚至不止一次地想像著赤臂的四爺在黑色的土地上吆喝著催耕的樣子。我知道在田野中的少年四爺是快樂的,他拎著板鋤在泥香四溢的田野中追趕野兔的情景永遠都是一幅令人感動的畫面,那麼,是誰把這幅畫面洇漬成了別的樣子? 1932年夏秋之交,湖北河南安徽一帶大水災,大部分地區糧食顆粒無返,而這個時候,偏偏又戰事不斷。國民黨集中數十萬兵力對鄂豫皖的紅色根據地實行五次圍剿,雙方在數百里的戰線上反復拉鋸,激戰不休。馮至二、七裡坪、扶山寨和河口戰役之後,紅軍已經處於被動抵抗的局面。在上述戰役期間,紅軍傷亡慘重,紅甘五軍軍長蔡申熙、紅十一師政治委員甘濟時等高級將領相繼陣亡,士兵四部失一。傾巢之下,中央代表張國燾驚呼「今天打出一個厲害的敵人來了」;「紅軍只可打一仗,沒有打第二仗的力氣」。10月10日,鄂豫皖中央分局在河口以北的黃柴販召開了緊急會議,張國燾提出紅軍主力向外線轉移的動議,總指揮徐向前等多數將領表示贊同。嗣後,中央分局和方面軍總部率第十、十一、十二、七十三師和少共國際團兩萬餘人越過京漢路向西轉移,撤離紅色根據地。 紅軍主力轉移後,國民黨以十五個師零兩個旅的兵力在鄂豫皖根據地大肆清剿。蔣介石的漢口總司令部下令:「匪共為保存田地,始終不悟,應作如下處置:一、匪區壯了一律處決;二、匪區房屋一律燒毀;三、匪區糧食分給剿共義勇隊,搬出匪區之外,難運者一律燒毀。需用快刀斬亂麻的手段,否則剿滅難期,徒勞佈置。」 四爺是在如此的背景之下失去他的田園的。他被人從他麥穗黃熟的土地上趕走,趕進了深山。在此之前,戰火不斷地蔓延著,在簡家的二畝三分麥地裡,已經有好幾次發現了倒斃在那裡的紅軍士兵。四爺扛著驅趕山豬的響連站在那裡,呆呆地看著那些被遠處爬來的士兵壓倒的鵝舌草,茫然不知所措。那些鵝舌草由青變黃,然後變黑,很快就枯萎掉了。 9月間,整個鄂東北地區都已佈滿了陳繼承二縱和衛立煌六縱的黃衣兵,他們已經把紅軍的主力趕出了赤色大本營,他們現在開始收拾那些手無寸鐵的種田人了。他們幹起這一行來真是得心應手,花樣翻新。他們完全不用費什麼力氣。他們只需要一根洋火,就將整座村莊化成一片灰燼。他們把男人全部抓起來,孩子賣到外地,十四歲以上的男壯一律砍頭。他們後來嫌砍頭這種方式太慢,也太累人,就用集體活埋、水淹、機槍掃射這些高效率的方式。他們漫山遍野地去追婦女,在藍天白雲之下蹂躪她們再把她們屠殺掉。他們把雞和豬秧子挑在槍刺上,在火上烤熟,然後連骨頭渣子一塊兒吃掉。這是一些比野獸還要兇殘的人,這群人在幹那些獸行的時候甚至連人話都不會說了。 不論發生著什麼樣的事,麥子在秋天的時候仍然義無反顧的熟透了。麥熟季節,我的家鄉東沖村正處在頻繁的跑反時期,人們像驚了窩的兔子似的警覺著,一有風吹草動就拖兒帶女逃進深山。東沖村已經遭到好幾次擄掠燒殺了,實際上東沖村已經是一片廢墟。每一次清剿過後,人們從深山裡出來,回到村子裡,在殘垣瓦礫之中失魂落魄地翻刨著,人們在餘火未盡的灰燼中根本翻刨不出任何關於家的痕跡。清剿不斷,硝煙不絕,人們只是因為祖墳留在這片土地上,無法背走它們,才頑強抵禦著最終必將到來的背井離鄉。 只有我的四爺除外。在簡家所有年輕的男人都在夏末的那次大轉移中跟著紅軍走了之後,惟一留下來的四爺仍然把他固執的目光投向田野。夏天的大水災幾乎掃蕩了一切,卻奇跡般地遺落掉了簡家的那二畝三分麥地,讓它弱苗僅存。奇跡不光如此,奇跡還讓那二畝三分貧瘠的土地在秋天到來的時候碩果累累。這當然讓人喜出望外,這當然和四爺的辛勤勞作有關,但是你怎麼可以肯定,它不是四爺深深的田野情結的一次迴光返照呢? 再度從萬字山跑反回到村裡後,四爺開始收割二畝三分地裡成熟的麥子。那個時候,整個東沖村還是硝煙彌漫,一些沼氣似的餘火從誰家倒塌的房梁中突突地冒出來,吐一口濃濃的白煙,又縮了回去。人們忙著將幾具沒跑掉的親人的屍首收斂下葬。一隻驚恐萬狀的白鵝在漂著雞毛和死豬秧子的池塘中呆呆地看著這一切。一隻嚇瘋了的狗穿村而過,一路留下嬰兒啼哭似的叫聲。四爺先幫助沒了親人的家裡幹力氣活兒,幹完這個他才黑汗白水地回家,搭一個簡易的棚子,將我年邁的曾祖父曾祖母安置下來。他從倒塌的房屋中翻出一柄燙手的短鐮和一塊鐮磨,直奔麥地而去。在那個火侵煙擾的年月裡,四爺他對田園的感情絲毫沒有受到影響。因為不斷地跑反,不斷的分離,他甚至對留在田園中的莊稼更加地依戀了。他把那些成熟的麥子一片一片割倒的時候,真的有了一種重返家園的心顫。 在十月溫暖的陽光下,四爺脫掉了上衣,露出他如鼓的肩肌來。他把褲帶紮緊,褲腳紮緊,沖掌心痛快淋漓地吐一口唾沫,操起鐮刀,弓步上前,手中的鐮刀陽光下劃過一道暖洋洋的風,一片柔軟的麥秸就溫順地倒進他的懷裡了。新鮮的泥土不斷裸露出來,在陽光的照曬下湧動著醉人的芬芳。幾隻受了驚擾的兔子驚慌失措地竄開去,麥棵被撞得琴弦似的急促響遠了,慢慢的,因為沒有共鳴,又猶猶豫豫的站下,猶猶豫豫地撥弄回來,在某一壟麥簾下止住,露出一對可憐見的紅眼睛,膽怯地偷看那個忘我割麥的人兒。雲朵在天上懸著,半天不動,以為它也是被割麥的人兒迷住了,以為它是醉過去了,忘記了變化的手段,過一陣子去看它,就發現其實不然,不變的只是它的聲色,光影行走之間,它早已把一幅凝止的山水,悄沒然兒換成了另外的景致。風在這個時候是最殷勤的,老是在四周嬉戲著不走,把尚未割倒的那些麥穗,一陣陣推搡得湧來倒去。這反而做成了一種召喚,是莊稼對種田人的神秘召喚。在它們浙瀝悅耳的召喚聲中,四爺就像一個飲醉了的少年,一步步地朝麥田深處走去。 幾十年後,村子裡的老人對我說起這件事情,臉上都掛著一種迷惑的笑容。他們說,你的四爺,他簡直是瘋了,他差一點兒就被打死了。 清剿的軍隊在當天下午突然出現在東沖村外的官道上,他們撚熟兵法,他們知道殺回馬槍常常是很奏效的一招。東沖村的人們在回到家園的當天又開始跑反。他們不幸生在戰火連連的歲月裡,他們也撚熟了逃命的種種招數。村裡的人在槍響的那一刻風吹落葉似的全都消失在大山之中,他們就像另外一種嬰兒,在遭受到淩辱和強暴時,他們就委屈地撲進大山母親的懷抱。四爺當然他是其中的一個,但是四爺和別的人不同,他不是嬰兒,他把我年邁的曾祖父曾祖母送進山裡後又在當天夜裡返了回來。他真的是瘋了,他要在那些清剿兵的眼皮子底下,要在他們的槍口下割完他二畝三分地裡的麥子。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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