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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的時候(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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汝良現在比較懂得沁西亞了。他並不願意懂得她,因為懂得她之後,他的夢做不成了。 有時候,他們上完了課還有多餘的時間,他邀她出去吃午飯。和她一同進餐是很平淡的事,最緊張的一剎那還是付帳的時候,因為他不大確實知道該給多少小帳。有時候他買一盒點心帶來,她把書攤開了當碟子,碎糖與胡桃屑撒在書上,她毫不介意地就那樣合上了書。他不喜歡她這種邋遢脾氣,可是他竭力地使自己視若無睹。他單揀她身上較詩意的部分去注意、去回味。他知道他愛的不是沁西亞。他是為戀愛而戀愛。 他在德文字典上查到了「愛」與「結婚」,他背地裡學會了說:「沁西亞,我愛你。你願意嫁給我麼?」他沒有說出口來,可是那兩句話永遠在他舌頭尖上。一個不留神,難保不吐露那致命的話──致命,致的是他自己的命,這個他也明白。冒失的婚姻很可以毀了他的一生。然而……僅僅想著也是夠興奮的。她聽到了這話,無論她是答應還是不答應,一樣的也要感到興奮。若是她答應了,他家裡必定要掀起驚天動地的大風潮,雖然他一向是無足重輕的一個人。 春天來了。就連教科書上也說:「春天是一年中最美麗的季節。」 有一天傍晚,因為微雨,他沒有騎自行車,搭電車從學校裡回家。在車上他又翻閱那本成日不離身的德文教科書。書上說: 「我每天早上五點鐘起來。 然後穿衣洗臉。 洗完了臉之後散一會兒步。 散步回來就吃飯。 然後看報。 然後工作。 午後四點鐘停止工作,去運動。 每天大概六點鐘洗澡,七點鐘吃晚飯。 晚上去看朋友。 頂晚是十點鐘睡覺。好好地休息,第二天再好好地工作。」 最標準的一天,穿衣服洗臉是為了個人的體面。看報,吸收政府的宣傳,是為國家盡責任。工作,是為家庭盡責任。看朋友是「課外活動」,也是算分數的。吃飯、散步、運動、睡覺,是為了要維持工作效率。洗澡似乎是多餘的──有太太的人,大約是看在太太面上罷?這張時間表,看似理想化,其實呢,大多數成家立業的人,雖不能照辦,也都還不離譜兒。 汝良知道,他對於他父親的譴責,就也是因為他老人家對於體面方面不甚注意。兒子就有權利干涉他,上頭自然還有太太,還有社會。教科書上就有這樣的話:「怎麼這樣慢呢?怎麼這樣急促呢?叫你去,為什麼不去?叫你來,為什麼不就來?你為什麼打人家?你為什麼罵人家?為什麼不聽我的話?為什麼不照我們的樣子做?為了什麼緣故,這麼不規矩?為了什麼緣故,這麼不正當?」於是教科書上又有微弱的申訴:「我想現在出去兩個鐘頭兒,成嗎?我想今天早回去一會兒,成嗎?」於是教科書又愴然告誡自己:「不論什麼事,總不可以大意。不論什麼事,總不能稱自己的心意的。」汝良將手按在書上,一抬頭,正看見細雨的車窗外,電影廣告牌上偌大的三個字:「自由魂」。 以後汝良就一直發著愣。電車搖聳當答從馬霍路駛到愛文義路。愛文義路有兩棵楊柳正抽著膠質的金絲葉。灰色粉牆濕著半截子。雨停了。黃昏的天淹潤寥廓,年輕人的天是沒有邊的,年輕人的心飛到遠處去。可是人的膽子到底小。世界這麼大,他們必得找點網羅牽絆。 只有年輕人是自由的。年紀大了,便一寸一寸陷入習慣的泥沼裡。不結婚,不生孩子,避免固定的生活,也不中用。孤獨的人有他們自己的泥沼。 只有年輕人是自由的。知識一開,初發現他們的自由是件稀罕的東西,便守不住它了。就因為自由是可珍貴的,它彷佛燙手似的──自由的人到處磕頭禮拜求人家收下他的自由。…… 汝良第一次見到這一層。他立刻把向沁西亞求婚的念頭來斷了。他願意再年輕幾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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