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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的時候(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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汝良雖然讀的是醫科,對於文藝是極度愛好的。他相信,如果不那麼忙,如果多喝點咖啡,他一定能夠寫出動人的文章。他對於咖啡的信仰,倒不是因為咖啡的香味,而是因為那構造複雜的,科學化的銀色的壺,那晶亮的玻璃蓋。同樣地,他獻身於醫學,一半也是因為醫生的器械一概都是嶄新爍亮,一件一件從皮包裡拿出來,冰涼的金屬品,小巧的、全能的。最偉大的是那架電療器,精緻的齒輪孜孜輾動,飛出火星亂迸的爵士樂,輕快、明朗、健康。現代科學是這十分不全的世界上唯一的無可訾議的好東西。做醫生的穿上了那件潔無纖塵的白外套,油炸花生下酒的父親、聽紹興戲的母親、庸脂俗粉的姊姊,全都無法近身了。 這是汝良期待著的未來。現在這未來裡添了個沁西亞。汝良未嘗不知道,要實現他的理想,非經過一番奮鬥不可。醫科要讀七年才畢業,時候還長著呢,半路上先同個俄國女孩子拉扯上了,怎麼看著也不大合適。 自行車又經過一家開唱紹興戲的公館,無線電悠悠唱下去,在那寬而平的嗓門裡沒有白天與黑夜,彷佛在白晝的房間裡點上了電燈,眩暈、熱鬧、不真實。 紹興姑娘唱的是:「越思越想越啦懊呃悔啊啊!」穩妥的拍子。汝良突然省悟了:紹興戲聽眾的世界是一個穩妥的世界──不穩的是他自己。 汝良心裡很亂。來到外灘蘇生大廈的時候,還有點惴惴不寧,愁的卻是別一類的事了。來得太早,她辦公室裡的人如果還沒有走光,豈不是窘的慌?人走光了,一樣也窘的慌。 他延挨了好一會,方才乘電梯上樓。一推門,就看見沁西亞單獨坐在靠窗的一張寫字臺前面。他怔了一怔──她彷佛和他記憶中的人有點兩樣。其實,統共昨天才認識她,也談不上回憶的話。時間短,可是相思是長的──他想得太多了,就失了真。現在他所看見的是一個有幾分姿色的平凡的少女,頭髮是黃的,可是深一層,淺一層,近頭皮的一部分是油膩的栗色。大約她剛吃完了簡便的午餐,看見他來,便將一個紙口袋團成一團,向字紙簍裡一拋。她一面和他說話,一面老是不放心嘴唇膏上有沒有黏著麵包屑,不住的用手帕在嘴角揩抹。小心翼翼,又怕把嘴唇膏擦到界線之外去。她藏在寫字臺底下的一雙腳只穿著肉色絲襪,高跟鞋褪了下來,因為圖舒服。汝良坐在她對面,不是踢著她的鞋,就踢著了她的腳,彷佛她一個人長著幾雙腳似的。 他覺得煩惱,但是立刻就責備自己:為什麼對她感到不滿呢?因為她當著人脫鞋?一天到晚坐在打字機跟前,腳也該坐麻了,不怪她要鬆散鬆散。她是個血肉之軀的人,不是他所做的虛無飄渺的夢。她身上的玫瑰紫絨線衫是心跳的絨線衫──他看見她的心跳,他覺得他的心跳。 他決定從今以後不用英文同她談話。他的發音不夠好的──不能給她一個惡劣的印象。等他學會了德文,她學會了中文,那時候再暢談罷。目前只能借著教科書上的對白:「馬是比牛貴麼?羊比狗有用。新的比舊的好看。老鼠是比較小的。蒼蠅還要小。鳥和蒼蠅是飛的。鳥比人快。光線比什麼都快。比光線再快的東西是沒有的了。太陽比什麼都熱。比太陽再熱的東西是沒有的了。十二月是最冷的一月。」都是顛撲不破的至理名言,就可惜不能曲曲表達出他的意思。 「明天會晴嗎?──也許會晴的。」 「今天晚上會下雨嗎?──也許會下雨的。」 會話書的作者沒有一個不是上了年紀的人,鄭重而囉唆。 「您抽煙嗎?──不大抽。」 「您喝酒嗎?──不天天喝。」 「您不愛打牌嗎?──不愛。我最不愛賭錢。」 「您愛打獵嗎?──喜歡。我最喜歡運動。」 「念。念書。小說是不念。」 「看。看報。戲是不看。」 「聽。聽話。壞話是不聽。」 汝良整日價把這些話顛來倒去,東拼西湊,只是無法造成一點柔情的暗示。沁西亞卻不像他一般地為教科書圈住了。 她的中文雖然不行,抱定宗旨,不怕難為情,只管信著嘴說去。缺乏談話的資料,她便告訴他關於她家裡的情形。她母親是再醮的寡婦,勞甫沙維支是她繼父的姓。她還有個妹妹,叫麗蒂亞。她繼父也在洋行裡做事,薪水不夠養活一家人,所以境況很窘。她的詞匯有限,造句直拙,因此她的話往往是最生硬的,不加潤色的現實。有一天,她提起她妹妹來:「麗蒂亞是很發愁。」汝良問道:「為什麼呢?」沁西亞道:「因為結婚。」汝良愕然道:「麗蒂亞已經結了婚了?」沁西亞道:「不,因為她還沒有。在上海,有很少的好俄國人。英國人、美國人也少。現在沒有了。德國人只能結婚德國人。」汝良默然,半晌方道:「可是麗蒂亞還小呢。她用不著發愁。」沁西亞微微聳了聳肩道:「是的。她還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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