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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的時候(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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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朝她發怔,她似乎有點覺得了。汝良連忙垂下眼去看書。書頭上左一個右一個畫的全是側面,可不能讓她看見了,她還以為畫的是她呢!汝良性急慌忙抓起鉛筆來一陣塗,那沙沙的聲音倒引起了她的注意。她探過身來向他書上望了一望,笑道:「很像。像極了。」汝良囁嚅著不知說了點什麼,手裡的筆疾如風雨地只管塗下去,塗黑了半張書。她伸手將書往那邊拉,笑道:「讓我瞧瞧。要不我也不認識自己的側面──新近拍了照,有一張是半邊臉的,所以一看見就知道是我。畫的真不錯,為什麼不把眼睛嘴給補上去呢?」 汝良沒法子解釋說他不會畫眼睛同嘴,除了這側面他什麼都不會畫。她看了他一眼,見他滿臉為難的樣子,以為他說不慣英文,對答不上來,便搭訕道:「今天真冷,你是騎自行車來的麼?」汝良點頭道:「是的。晚上回去還要冷。」她道:「可不是,真不方便。你們是哪個先生教?」汝良道:「施密德。」 她道:「教的還好麼?」汝良又點點頭,道:「就是太慢,叫人不耐煩。」她道:「那他也是沒法子。學生程度不齊,有些人趕不上。」汝良道:「隨班上課,就是這點不好,不比私人教授。」她將手支著頭,隨意翻著書,問道:「你們念到哪兒了?」 掀到第一頁,她讀出他的名字道:「潘汝良。……我叫沁西亞.勞甫沙維支。」她提起筆來待要寫在空白上,可是一點空白也沒有剩下了,全畫滿了側面,她的側面。汝良眼睜睜看著,又不能把書給搶過來,自己兜臉徹腮漲得通紅。沁西亞的臉也紅了,像電燈罩上歇了個粉紅翅的飛蛾,反映到她臉上一點最輕微的飄忽的紅色。她很快地合上了書,做出隨便的神氣,另在封面上找了塊空地將她的名字寫給他看。 汝良問道:「你一直住在上海?」沁西亞道:「小時候在哈爾濱。從前我說的一口的中國話呢,全給忘了。」汝良道:「那多可惜!」沁西亞道:「我還想從頭再學起來呢。你要是願意教我的話,我們倒可以交換一下,我教你德文。」汝良笑道:「那敢情好!」正說著,上課鈴朗朗響起來了,汝良站起身來拿書,沁西亞將手按在書上,朝他這面推過來,笑道:「這樣:明天晌午你要是有空,我們就可以上一課試試。你到蘇生大廈九樓怡通洋行來找我。我白天在那兒做事。吃中飯的時候那兒沒人。」汝良點頭道:「蘇生大廈,怡通洋行。我一定來。」 當下兩人別過了。汝良那天晚上到很晚方才入睡。這沁西亞……她誤會了,以為他悄悄地愛上了她,背地裡畫來畫去只是她的臉龐。她以為他愛她,而她這麼明顯地給了他一個機會與她接近。為什麼呢?難道她…… 她是個幹練的女孩子,白天在洋行裡工作,夜校裡還有兼職──至多也不過他姊姊的年紀罷?人家可不像他姊姊。 照說,一個規矩的女人,知道有人喜歡她,除非她打算嫁給那個人,就得遠著他。在中國是如此,在外國也是如此。可是……誰不喜歡同喜歡自己的人來往呢?難道她非得同不喜歡她的人來往麼?沁西亞也許並沒有旁的意思。他別誤會了,像她一樣地誤會了。不能一誤再誤…… 果真是誤會麼? 也許他愛著她而自己沒有疑心到此。她先就知道了……女人據說是比較敏感。這事可真有點奇怪──他從來不信緣分這些話,可是這事的確有點奇怪…… 次日,汝良穿上了他最好的一套西裝,又覺得這麼煥然一新地去赴約有些傻氣,特意要顯得潦草,不在乎,臨時加上了一條泛了色的舊圍巾。 清早上學去,冬天的小樹,葉子像一粒粒膠質的金珠子。他迎著太陽騎著自行車,車頭上吊著書包,車尾的夾板上拴著一根藥水煉製過的丁字式的枯骨。從前有過一個時候,這是個人的腿,會騎腳踏車也說不定。汝良迎著太陽騎著車,寒風吹著熱身子,活人的太陽照不到死者的身上。 汝良把手按在疾馳的電車上,跟著電車颼颼跑。車窗裡望進去,裡頭坐著兩個女人,臉對臉嘁嘁喳喳說話,說兩句,點一點頭,黑眼睫毛在陽光裡曬成了白色。臉對臉不知說些什麼有趣的故事,在太陽裡煽著白眼睫毛。活人的太陽照不到死者的身上。 汝良肚子裡裝滿了滾燙的早飯,心裡充滿了快樂。這樣無端端的快樂,在他也是常有的事,可是今天他想,一定是為了沁西亞。 野地裡的狗汪汪吠叫。學校裡搖起鈴來了。晴天上憑空掛下小小一串金色的鈴聲。沁西亞那一嘟嚕黃頭髮,一個鬈就是一隻鈴。可愛的沁西亞。 午前最後一課他沒有去上,趕回家去換圍巾,因為想來想去到底是那條簇新的白羊毛圍巾比較得體。 路上經過落荒地帶新建的一座華美的洋房,想不到這裡的無線電裡也唱著紹興戲。從妃紅蕾絲窗簾裡透出來,寬亮的無表情的嗓子唱著「十八隻抽斗」……文化的末日!這麼優美的環境裡的女主人也和他母親一般無二。汝良不要他母親那樣的女人。沁西亞至少是屬另一個世界裡的。汝良把她和潔淨可愛的一切歸在一起,像獎學金,像足球賽,像德國牌子的腳踏車,像新文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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