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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經(6)


  小寒微笑道:「大家都以為他要跟余公使的大女兒訂婚了。昨天我不該跟他開玩笑,賀了他一聲,誰知他就急瘋了,找我理論,我恰巧走開了。當著許多人,他抓住了波蘭的妹妹,問這謠言是誰造的。虧得波蘭脾氣好,不然早同他翻了臉了!米蘭孩子氣,在旁邊說:『我姊姊沒著急,倒要你跳得三丈高!』他就說:『別的不要緊,這話不能吹到小寒耳朵裡去!』大家覺得他這話稀奇,逼著問他。他瞞不住了,老實吐了出來。這會子嚷嚷得誰都知道了。我再也想不到,他原來背地裡愛著我!」

  峰儀笑道:「那他就倒黴了!」

  小寒斜飄了他一眼道:「你怎見得他一定是沒有希望?」

  峰儀笑道:「你若是喜歡他,你也不會把這些事源源本本告訴我了。」

  小寒低頭一笑,捏住一綹子垂在面前的鬈髮,編起小辮子來,編了又拆,拆了又編。

  峰儀道:「來一個丟一個,那似乎是你的一貫政策。」

  小寒道:「你就說得我那麼狠。這一次,我很覺得那個人可憐。」

  峰儀笑道:「那就有點危險性質。可憐是近於可愛呀!」

  小寒道:「男人對於女人的憐憫,也許是近於愛。一個女人決不會愛上一個她認為楚楚告憐的男人。女人對於男人的愛,總得帶點崇拜性。」

  峰儀這時候,卻不能繼續看他的報了,放下了報紙向她半皺著眉毛一笑,一半是喜悅,一半是窘。

  隔了一會,他又問她道:「你可憐那姓龔的,你打算怎樣?」

  小寒道:「我替他做媒,把綾卿介紹給他。」

  峰儀道:「哦!為什麼單揀中綾卿呢?」

  小寒道:「你說過的,她像我。」

  峰儀笑道:「你記性真好!……可你不覺得委屈了綾卿麼?你把人家的心弄碎了,你要她去拾破爛,一小片一小片耐心的給拼起來,像孩子們玩拼圖遊戲似的──也許拚個十年八年也拼不全。」

  小寒道:「綾卿不是傻子。龔海立有家產,又有作為,剛畢業就找到了很好的事。人雖不說漂亮,也很拿得出去。只怕將來羡慕綾卿的人多著呢!」

  峰儀不語。過了半日,方笑道:「我還是說:可憐的綾卿!」

  小寒眱著他道:「可是你自己說的:可憐是近於可愛!」

  峰儀笑了一笑,又拿起他的報紙來,一面看,一面閑閑地道:「那龔海立,人一定是不錯,連你都把他誇得一枝花似的!」小寒瞪了他一眼,他只做沒看見,繼續說下去道:「你把這些話告訴我,我知道你有你的用意。」

  小寒低聲道:「我不過要你知道我的心。」

  峰儀道:「我早已知道了。」

  小寒道:「可是你會忘記的,如果我不常常提醒你。男人就是這樣!」

  峰儀道:「我的記性不至於壞到這個田地罷?」

  小寒道:「不是這麼說。」她牽著他的袖子,試著把手伸進袖口裡去,幽幽地道:「我是一生一世不打算離開你的。有一天我老了,人家都要說:她為什麼不結婚?她根本沒有過結婚的機會!沒有人愛過她!誰都這樣想──也許連你也會這樣想。我不能不防到這一天,所以我要你記得這一切。」

  峰儀鄭重地掉過身來,面對面注視著她,道:「小寒,我常常使你操心麼?我使你痛苦麼?」

  小寒道:「不,我非常快樂。」

  峰儀噓了一口氣道:「那麼,至少我們三個人之中,有一個是快樂的!」

  小寒嗔道:「你不快樂?」

  峰儀道:「我但凡有點人心,我怎麼能快樂呢?我眼看著你白耽擱了你自己。你犧牲了自己,於我又有什麼好處?」

  小寒只是瞪大了眼睛望著他。他似乎是轉念一想,又道:「當然哪,你給了我精神上的安慰!」他嘿嘿的笑了幾聲。

  小寒銳聲道:「你別這麼笑!我聽了,渾身的肉都緊了一緊!」她站起身來,走到陽臺上去,將背靠在玻璃門上。

  峰儀忽然軟化了,他跟到門口去,可是兩個人一個在屋子裡面,一個在屋子外面。他把一隻手按在玻璃門上,垂著頭站著,簡直不像一個在社會上混了多年的有權力有把握的人。他囁嚅說道:「小寒,我們不能這樣下去了。我……我們得想個辦法。我打算把你送到你三舅母那兒去住些時……」

  小寒背向著他,咬著牙微笑道:「你當初沒把我過繼給三舅母,現在可太晚了……你呢?你有什麼新生活的計劃?」

  峰儀道:「我們也許到莫干山去過夏天。」

  小寒道:「『我們』?你跟媽?」

  峰儀不語。

  小寒道:「你要是愛她,我在這兒你也一樣的愛她。你要是不愛她,把我充軍到西伯利亞去你也還是不愛她。」

  隔著玻璃,峰儀的手按在小寒的胳膊上──象牙黃的圓圓的手臂,袍子是幻麗的花洋紗,朱漆似的紅底子,上面印著青頭白臉的孩子,無數的孩子在他的指頭縫裡蠕動。小寒──那可愛的大孩子,有著豐澤的,象牙黃的肉體的大孩子……峰儀猛力掣回他的手,彷佛給火燙了一下,臉色都變了,掉過身去,不看她。

  天漸漸暗了下來,陽臺上還有點光,屋子裡可完全黑了。

  他們背對著背說話。小寒道:「她老了,你還年輕──這也能夠怪在我身上?」

  峰儀低聲道:「沒有你在這兒比著她,處處顯得她不如你,她不會老得這樣快。」

  小寒扭過身來,望著他笑道:「嚇!你這話太不近情理了。她憔悴了,我使她顯得憔悴,她就更憔悴了。這未免有點不合邏輯。我也懶得跟你辯了。反正你今天是生了我的氣,怪我就怪我罷!」

  峰儀斜簽坐在沙發背上,兩手插在袴袋裡,改用了平靜的,疲倦的聲音答道:「我不怪你。我誰也不怪,只怪我自己太胡塗了。」

  小寒道:「聽你這口氣,彷佛你只怨自己上了我的當似的!彷佛我有意和我母親過不去,離間了你們的愛!」

  峰儀道:「我並沒有說過這句話。事情是怎樣開頭的,我並不知道。七八年了──你才那麼一點高的時候……不知不覺的……」

  啊,七八年前……那是最可留戀的時候,父母之愛的黃金時期,沒有猜忌,沒有試探,沒有嫌疑……小寒叉著兩手擱在胸口,緩緩走到陽臺邊上。沿著鐵闌幹,編著一帶短短的竹籬笆,木槽裡種了青藤,爬在籬笆上,開著淡白的小花。夏季的黃昏,充滿了回憶。

  峰儀跟了出來,靜靜的道:「小寒,我決定了。你不走開,我走開。我帶了你母親走。」

  小寒道:「要走我跟你們一同走。」

  他不答。

  她把手插到陰涼的綠葉子裡去,捧著一球細碎的花,用明快的,唱歌似的嗓子,笑道:「你早該明白了,爸爸──」她嘴裡的這一聲「爸爸」滿含著輕褻與侮辱,「我不放棄你,你是不會放棄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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