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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經(5)


  小寒道:「我過二十歲生日,想必你總會來看我一次。」峰儀又點點頭,兩人都默然。半晌,小寒細聲道:「見了面,像外姓人似的……」如果那時候,她真是把她母親克壞了……不,過繼了出去,照說就不克了。然而……「然而」怎樣?他究竟還是她的父親,她究竟還是他的女兒,即使他沒有妻,即使她姓了另外一個姓,他們兩人同時下意識的向沙發的兩頭移了一移,坐遠了一點。兩人都有點羞慚。

  峰儀把報紙折迭起來,放在膝蓋上,人向背後一靠,緩緩地伸了個懶腰,無緣無故說道:「我老了。」

  小寒又坐近了一點道:「不,你累了。」

  峰儀笑道:「我真的老了。你看,白頭發。」

  小寒道:「在哪兒?」峰儀低下頭來,小寒尋了半日,尋到了一根,笑道:「我替你拔掉它。」

  峰儀道:「別替我把一頭頭髮全拔光了!」

  小寒道:「哪兒就至於這麼多?況且你頭髮這麼厚,就拔個十根八根,也是九牛一毛!」

  峰儀笑道:「好哇!你罵我!」

  小寒也笑了,湊在他頭髮上聞了一聞,皺著眉道:「一股子雪茄煙味!誰抽的?」

  峰儀道:「銀行裡的人。」

  小寒輕輕用一隻食指沿著他鼻子滑上滑下,道:「你可千萬別抽上了,不然,就是個標準的摩登老太爺!」

  峰儀拉住她的手臂,將她向這邊拖了一拖,笑道:「我說,你對我用不著時時刻刻裝出孩子氣的模樣,怪累的!」

  小寒道:「你嫌我做作?」

  峰儀道:「我知道你為什麼願意永遠不長大。」

  小寒突然撲簌簌落下兩行眼淚,將臉埋在他肩膀上。

  峰儀低聲道:「你怕你長大了,我們就要生疏了,是不是?」

  小寒不答,只伸過一條手臂去兜住他的頸子。峰儀道:「別哭。別哭。」

  這時夜深人靜,公寓裡只有許家一家,廚房裡還有嘩啦啦放水洗碗的聲音,是小寒做壽的餘波。穿堂裡一陣腳步響,峰儀道:「你母親來了。」

  他們兩人仍舊維持著方才的姿勢,一動也不動。許太太開門進來,微笑望了他們一望,自去整理椅墊子,擦去鋼琴上茶碗的水漬,又把所有的煙灰都折在一個盤子裡,許太太穿了一件桃灰細格子綢衫,很俊秀的一張臉,只是因為胖,有點走了樣。眉心更有極深的兩條皺紋。她問道:「誰吃煙來著?」

  小寒並不回過臉來,只咳嗽了一聲,把嗓子恢復原狀,方才答道:「鄺彩珠和那個頂大的余小姐。」

  峰儀道:「這點大的女孩子就抽煙,我頂不贊成。你不吃罷?」

  小寒道:「不。」

  許太太笑道:「小寒說小也不小了,做父母的哪裡管得了那麼許多?二十歲的人了──」

  小寒道:「媽又來了!照嚴格的外國計算法,我要到明年的今天才二十歲呢!」

  峰儀笑道:「又犯了她的忌了!」

  許太太笑道:「好好好,算你十九歲!算你九歲也行!九歲的孩子,早該睡覺了。還不趕緊上床去!」

  小寒道:「就來了。」

  許太太又向峰儀道:「你的洗澡水給你預備好了。」

  峰儀道:「就來了。」

  許太太把花瓶送出去換水,順手把煙灰碟子也帶了出去。小寒抬起頭來,仰面看了峰儀一看,又把臉伏在他身上。

  峰儀推她道:「去睡罷!」

  小寒只是不願。良久,峰儀笑道:「已經睡著了?」硬把她的頭扶了起來,見她淚痕未幹,眼皮兒抬不起來,淚珠還是不斷地滾下來。峰儀用手替她拭了一下,又道:「去睡罷!」

  小寒捧著臉站起身來,繞到沙發背後去,待要走,又彎下腰來,兩隻手叩住峰儀的喉嚨,下頦擱在他頭上。峰儀伸出兩隻手來,交迭按住她的手。又過了半晌,小寒方才去了。

  第二天,給小寒祝壽的幾個同學,又是原班人馬,來接小寒一同去參觀畢業典禮。龔海立是本年度畢業生中的佼佼者,拿到了醫科成績最優獎,在課外活動中他尤其出過風頭,因此極為女學生們注意。小寒深知他傾心於自己,只怪她平時對於她的追求者,態度過於決裂,他是個愛面子的人,惟恐討個沒趣,所以遲遲地沒有表示。這一天下午,在歡送畢業生的茶會裡,小寒故意走到龔海立跟前,伸出一隻手來,握了他一下,笑道:「恭喜!」

  海立道:「謝謝你。」

  小寒道:「今兒你是雙喜呀!聽說你跟波蘭……訂婚了,是不是?」

  海立道:「什麼?誰說的?」

  小寒撥轉身來就走,彷佛是忍住兩泡眼淚,不讓他瞧見似的。海立呆了一呆,回過味來,趕了上去,她早鑽到人叢中,一混就不見了。

  她種下了這個根,靜等著事情進一步發展。果然一切都不出她所料。

  第二天,她父親辦公回來了,又是坐在沙發上看報,她坐在一旁,有意無意地說道:「你知道那龔海立?」

  她父親彈著額角道:「我知道,他父親是個龔某人──名字一時記不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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