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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香屑·第二爐香(3)


  羅傑站直了身子,背過臉去道:「靡麗笙,你不應當把這些話告訴我。我沒有資格與聞你的家庭秘密。」靡麗笙道:「是的,我不應當把這種可恥的事說給你聽,使你窘。憑什麼你要給我同情?」羅傑背對著她,皺了眉毛,捏緊了兩隻拳頭,輕輕的互擊著,用莊重的,略微有些僵僵的聲音說道:「我對於你的不幸,充分的抱著同情。」靡麗笙顫聲道:「你別誤會了我的意思:我……我並不是為了要你的同情而告訴你。我是為愫細害怕。男人……都是一樣的……」羅傑滿心不快地笑了一聲,打斷她的話道:「這一點,你錯了;像你丈夫那麼的人,很少很少。」

  靡麗笙把她那尖尖的下巴頦兒抵在手背上,慘慘戚戚地瞅著他,道:「你怎麼知道你不是少數中的一個?我的丈夫外表是一個極正常的人。你也許還沒有發覺你和旁人有什麼不同;這是你第一次結婚。」

  羅傑對於他自己突然失去了控制力,他掉過身來,向靡麗笙大聲道:「是的,這是我第一次結婚!請你記得,再過兩小時,我就要結婚了!你這些喪氣話,什麼時候不可以對我講,偏偏要揀在今天?」靡麗笙哭道:「請你原諒我,我都是為了愫細──」羅傑道:「為了愫細!即使我是一個最正常的人,也要給你逼瘋了!你這是為愫細打算麼?」靡麗笙抽噎著答道:「我是為愫細害怕……」羅傑猛力搖撼著她的肩膀,嘎聲問道:「愫細知道你的離婚的實情麼?」靡麗笙被他搖得淚花四濺,答不出話來。羅傑道:「你說!你說!你把這些話告訴過你妹妹沒有?」那該在愫細的腦子裡留下多麼壞的印象!他怎麼能夠克服愫細的恐怖呢!靡麗笙叫道:「羅傑,快住手,我受不了!」

  羅傑松了她的肩膀,把她砰的一聲摔在椅背上,道:「你告訴我:你的事,你母親自然是知道得很清楚,你妹妹呢?」靡麗笙疲乏地答道:「她不知道。你想我母親會容許她知道麼?連我們所讀的報紙,也要經母親檢查過才讓我們看的。」羅傑一口氣漸漸緩了過來,他也覺得異常的疲倦。他抓起了帽子想走,趁著還有時間,他要回去喝兩杯威士忌,提一提神,然後換上禮服。他早已忘了他在這兒等些什麼。

  正在這當兒,蜜秋兒太太系著一條白底滾紅邊的桃花圍裙,端著一隻食盤,顫巍巍地進來了;一眼看見靡麗笙,便是一怔。羅傑乾咳了一聲,解釋道:「靡麗笙送了風扇下來,忽然發起暈來,不會是中了暑罷?」蜜秋兒太太歎了一聲道:「越是忙,越是給人添出麻煩來!你快給我上去躺一會兒吧。」

  她把靡麗笙扶了起來,送到門口,靡麗笙道:「行了,我自己能走。」便嬌怯怯的上樓去了。這裡蜜秋兒太太逼著羅傑吃她給他預備的冷牛肝和罐頭蘆筍湯。羅傑吃著,不做聲。蜜秋兒太太在一旁坐下,慢慢地問道:「靡麗笙和你說了些什麼?」

  羅傑拿起飯巾來揩了揩嘴,答道:「關於她的丈夫的事。」這一句話才出口,屋子裡彷佛一陣陰風颯颯吹過,蜜秋兒太太半晌沒說話。羅傑把那飯巾狠狠地團成一團,放在食盤裡,看它漸漸地鬆開了,又伸手去把它團皺了,捏得緊緊地不放,蜜秋兒太太輕輕地把手擱在他手背上,低聲下氣道:「她不該單揀今天告訴你這個,可是,我想你一定能夠懂得,今天,她心裡特別的不好受……愫細同你太美滿了,她看著有些刺激。你知道的,她是一個傷心人……」

  羅傑又把飯巾拿起來,扯了一角,擦了擦嘴,淡淡的一笑。當然,靡麗笙是可憐的,蜜秋兒太太也是可憐的;愫細也是可憐的;這樣的姿容,這樣的年紀,一輩子埋沒在這陰濕、鬱熱,異邦人的小城裡,嫁給他這樣一個活了半世無功無過庸庸碌碌的人。他自己也是可憐,愛她愛得那麼厲害,他們在一起的時候,他老是怕自己做出一些非英國式的傻事來,也許他會淌下眼淚來,吻她的手,吻她的腳。無論誰,愛無論誰,愛到那個地步,總該是可憐的……人,誰不是可憐的,可憐不了那麼許多!他應當對蜜秋兒太太說兩句同情的、憤慨的話,靡麗笙等於是他的姊姊,自己的姊姊為人欺負了,不能不表示痛心疾首,但是他不能夠。今天,他是一個自私的人,他是新郎,一切人的注意的集中點。誰都應當體諒他、安慰他、取笑他、賀他,吊他失去的自由。為什麼今天他盡遇著自私的人,人人都被包圍在他們自身的悲劇空氣裡?

  哪!蜜秋兒太太又哭了,她說:「為什麼我這孩子也跟我一樣的命苦!誰想得到……索性像了我倒也罷了。蜜秋兒先生死了,丟下三個孩子,跟著我千辛萬苦地過日子,那是人間常有的事,不比她這樣……希奇的變卦!說出去也難聽,叫靡麗笙以後怎樣做人呢?」

  她扭過身去找手絹子,羅傑看著她,她腋下汗濕了一大片,背上也汗透了,棗紅色的衣衫變成了黑的。眼淚與汗!眼淚與汗!陰陰的,炎熱的天──結婚的一天!他突然一陣噁心。無疑地,蜜秋兒太太與靡麗笙兩人都有充分的悲哀的理由。羅傑安白登就是理由之一。為了他,蜜秋兒太太失去了愫細。為了愫細和他今天結婚,靡麗笙觸動了自己的心事。羅傑應當覺得抱歉、心虛,然而他對她們只有極強烈的憎厭。誰不憎厭他們自己待虧了的人?羅傑很知道他在這一剎那是一個野蠻的、無可理喻的動物。他站起身來,戴上了帽子就走。出了房門,方才想起來,重新探頭進去說了一句:「我想我該去了。」

  蜜秋兒太太被淚水糊住了眼睛,像盲人似地摸索著手絹子,鼻子裡吸了兩吸,沙聲道:「去吧,親愛的,願你幸福!」羅傑道:「謝謝你。」他到外邊,上了車,街上有一些淡淡的太陽影子。凱絲玲站在一個賣木瓜的攤子前面,背著手閑看著,見他出來了,向他喊:「走了麼,羅傑?」羅傑並不向她看,只揮了一揮手,就把車子開走了。

  一個多鐘頭後,在教堂裡,他的心境略趨平和。一排一排的白蠟燭的火光,在織金帳幔前跳躍著。風琴上的音樂,如同洪大的風,吹得燭光直向一邊飄。聖壇兩旁的長窗,是紫色的玻璃。主教站在上面,粉紅色的頭皮,一頭雪白的短頭髮樁子,很像蘸了糖的楊梅。窗子裡反映進來的紫色,卻給他加上了一匝青蓮色的頂上圓光。一切都是歡愉的,合理化的。羅傑願意他的母親在這兒;她年紀太大了,不然他也許會把她從英國接來,參加這婚禮。……音樂的調子一變,愫細來了。他把身子略微側一側,就可以看見她。用不著看,她的臉龐和身段上每一個細微的雕鏤線條,他都是熟悉的──熟悉的;同時又有些渺茫,彷佛她是他前生畫的一張圖──不,他想畫而沒畫成的一張圖。現在,他前生所做的這個夢,向他緩緩的走過來了;裹著銀白的紗,雲裡霧裡,向他走過來了。走過玫瑰色的窗子,她變了玫瑰色;走過藍色的窗子,她變了藍色;走過金黃色的窗子,她和她的頭髮燃燒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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