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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香屑·第二爐香(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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蜜秋兒太太住的是一座古老的小紅磚房屋,二層樓的窗臺正對著街沿的毛茸茸的綠草。窗戶裡挑出一根竹竿來,正好搭在水泥路上,竹竿上晾著褥單,橙紅的窗簾,還有愫細的妹妹凱絲玲的學生制服,天青裙子,生著背帶。凱絲玲正在街心溜冰,老遠的就喊:「羅傑!羅傑!」羅傑煞住了車,向她揮了揮手,笑道:「哈羅,凱絲玲!」 凱絲玲嗤啦嗤拉搖搖擺擺向這邊滑了過來,今天下午她要做拎花籃的小女孩,早已打扮好了,齊齊整整地穿著粉藍薄紗的荷葉邊衣裙,頭上系著蝴蝶結。羅傑笑道:「你小心把衣服弄髒了,她們不讓你進禮拜堂去!」凱絲玲撇了撇嘴道:「不讓我進去!少了我,你們結不成婚!」羅傑笑了,因問道:「她們在做什麼?忙得很吧?」凱絲玲悄悄說道:「快別進去。她們在哭呢!」羅傑驚道:「愫細在哭麼?」凱絲玲道:「愫細也哭,媽媽也哭。靡麗笙也哭。靡麗笙是先哭的,後來愫細也哭了,媽媽也給她們引哭了。只有我不想哭,在裡面呆著,有些不好意思,所以我出來了。」羅傑半晌不言語。凱絲玲彎下腰去整理溜冰鞋的鞋帶,把短裙子一掀掀到脖子背後去,露出褲子上面一截光脊樑,脊樑上稀稀地印著爽身粉的白跡子。 羅傑望著那冷落的街衢。街那邊,一個印度女人,兜著玫瑰紫的披風,下面露出檸檬黃的蓮蓬式袴腳管,走進一幢灰色的破爛洋房裡面去了。那房子背後,一點遮攔也沒有,就是藕色的天與海。天是熱而悶,說不上來是晴還是陰的。羅傑把骼膊支在車門上,手托住了頭……哭泣!在結婚的日子! 當然,那是在情理之中。一個女孩子初次離開家與母親……微帶一些感傷的氣氛,那是合式的,甚至於是必需的。但是發乎情,止乎禮,這樣的齊打夥兒舉起哀來,似乎過分了一些。無論如何,這到底不是初民社會裡的劫掠婚姻,把女兒嫁到另一個部落裡去,生離死別永遠沒有再見面的機會了!他一面這麼想著,一面卻深深覺得自己的自私。蜜秋兒太太是除了這三個女兒之外,一無所有的人。她們母女間的關係,自然分外密切。現在他要把愫細帶走了,這最後數小時的話別,他還吝於給她們麼?然而他是一個英國人,對於任何感情的流露,除非是絕對必要的,他總覺得有些多餘。他怕真正的,血與肉的人生。不幸,人是活的,但是我們越少提起這件事越好。不幸,他愛愫細,但是他很知道那是多麼傻的一回事。 只有今天,他可以縱容他自己這麼傻──如他剛才告訴自己的話一般,傻就傻吧!一生只有這麼一天!屋裡的女人們哭儘管哭,他得去問候愫細一下,即使不能夠見她一面,也可以得到她的一些消息。 他跳下車來,帶了花,走下一截纖長的石級,去撳蜜秋兒家門上的鈴,僕歐給他開了門。為了要請客,那間陰暗寬綽的客廳今天是收拾清楚了,狗和孩子都沒有放進來過,顯得有點空洞洞地。瓶裡插了蒼蘭與百合,穹門那邊的餐室裡,放著整台的雪亮的香檳酒杯,與一迭迭的五彩盤龍碟子,大盤裡的夾心麵包用愛爾蘭細麻布的罩子蓋得嚴嚴地。羅傑在他常坐的那張綠漆籐椅上坐下了。才坐下,蜜秋兒太太就進來了;大熱天,根本就不宜於動感情;如果人再胖一些,那就更為吃力。蜜秋兒太太的人中上滿是汗,像生了一嘴的銀白鬍子渣兒。她的眼圈還是紅紅的,兩手互握著,擱在心口上,問道:「羅傑,你怎麼這個時候跑來了?出了什麼事麼?」 羅傑站起身來笑道:「沒有什麼,買了點花送來給你和靡麗笙,希望顏色不犯沖;早點兒想著就好了!」他向來不大注意女人穿的衣服的,但是現在特地看了蜜秋兒太太一眼。她已經把衣服穿好了,是一件棗紅色的,但是蜜秋兒太太一向穿慣了黑,她的個性裡大量吸入了一般守禮謹嚴的寡婦們的黑沉沉的氣氛,隨便她穿什麼顏色的衣服,總似乎是一身黑,胖雖胖,依然楚楚告憐。她打開了花盒子,喲了一聲道:「瞧你這浪費的孩子!」說著,便過來吻了他一下,眼圈兒更紅了。 羅傑道:「愫細覺得怎麼樣,還好麼?」蜜秋兒太太勉強笑道:「她在收拾頭髮呢。我看你,不必在這裡多坐了,她這會子心裡亂得很,哪裡勻得出工夫來應酬你?就有工夫,也不成;那是規矩如此。如果你已經吃過了午飯,也就可以去換衣服了。」羅傑被她一句話提醒了,依稀記得,在正午十二點到一點半的時候,普通人似乎是有這麼一個吃飯的習慣。便道:「我不餓,我早上才吃過東西。」蜜秋兒太太道:「可了不得!你連飯也不要吃了,那可不行!」羅傑只得拿起他的帽子道:「我這就到飯館子裡去。」蜜秋兒太太道:「我不相信你真會去。我親愛的羅傑,你把人餓虛了,神經過度緊張,在禮拜堂裡要失儀的。你還是在這兒等一會,我去弄些冷的給你吃。」便匆匆地出去了。 被她這一張羅,羅傑忽然覺得他的神經的確有鬆弛一下的必要;他靠在籐椅子上,把腿伸直了,兩隻手插在褲袋裡,輕輕的吹著口哨。吹了一半,發現他吹的是婚禮進行曲,連忙停住了。只見門一開,靡麗笙抱著一隻電風扇走了進來。靡麗笙大約是不知道客廳裡有人,臉上濕漉漉的還掛著淚珠兒,赤褐色的頭髮亂蓬蓬地披在腮頰上。身上穿著一件半舊的雪青縐紗挖領短衫,象牙白山東綢裙。也許在一部分人的眼光裡看來,靡麗笙是和愫細一樣的美,只是她的臉龐過於瘦削。她和愫細一般的有著厚沉沉的雙眼皮,但是她的眼角微微下垂,別有一種悽楚的韻致。 羅傑跳起身來笑道:「早安,靡麗笙。」靡麗笙站住了腳道:「啊,你來了!」她把電風扇擱在地上,迅疾地向他走來,走到他跟前,她把一隻手按在她袒露的咽喉上,低低地叫了一聲「羅傑!」羅傑感到非常的不安,他把身背後的籐椅子推開了一些,人就跟著向後讓了一讓,問道:「靡麗笙,你有些不舒服麼?」靡麗笙突然扳住了他的肩膀,另一隻手捧住了臉,嗚咽地說道:「羅傑,請你好好的當心愫細!」羅傑微笑道:「你放心,我愛她,我不會不當心她的!」一面說,一面輕輕地移開了她擱在他肩頭的那只手,自己又向籐椅的一旁退了一步。 靡麗笙頹然地把手支在籐椅背上,人也就搖搖晃晃地向籐椅子上倒了下去。羅傑急了,連聲問道:「你怎麼了?你怎麼了?靡麗笙?」靡麗笙扭過身子,伏在椅背上,放聲哭了起來,一頭哭,一頭說,羅傑聽不清她說些什麼,只得彎下腰去柔聲說:「對不起,靡麗笙,你再說一遍。」靡麗笙抬起頭來,睜開了一雙空落落的藍灰的大眼睛,入了迷似地凝視著地上的電風扇,斷斷續續說道:「你愛她……我的丈夫也是愛我的,但是他……他待我……他待我的態度,比禽獸……還不如!他簡直不拿我當人看,因為……他說是因為他愛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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