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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香屑·第二爐香(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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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後就是婚禮中的對答,主教的宣講,新郎新娘和全體證人到裡面的小房間裡簽了字,走出來,賓客向他們抛灑米粒和紅綠紙屑。去拍照時,他同愫細單獨坐一輛車;這時耳邊沒有教堂的音樂與喧嚷的人聲,一切都靜了下來,他又覺得不安起來。愫細隔著喜紗向他微笑著,像玻璃紙包紮著的一個貴重的大洋娃娃,窩在一堆捲曲的小白紙條裡。他問道:「累了麼?」愫細搖搖頭,他湊近了些,低聲道:「如果你不累,我希望你回答我一句話。」愫細笑道:「又來了!你問過我多少遍了?」羅傑道:「是的,這是最後一次我問你。現在已經太晚了一些,可是……還來得及。」愫細把兩隻手托住了他的臉,柔聲道:「滑稽的人!」羅傑道:「愫細,你為什麼喜歡我?」 愫細把兩隻食指順著他的眉毛慢慢的抹過去,道:「因為你的眉毛……這樣。」又順著他的眼眶慢慢抹過去,道:「因為你的眼睛……這樣。」羅傑抓住她的手吻了一下,然後去吻她的嘴。過了一會,他又問道:「你喜歡我到和我結婚的程度麼?我的意思是……你確實知道你喜歡我到這個程度麼?」她重複了一句道:「滑稽的人!」他們又吻了。再過了一會,愫細發覺羅傑仍舊在那裡眼睜睜的望著她,若有所思,便笑著,撮尖的嘴唇,向他的眼睛裡吹了一口氣,羅傑只得閉上眼睛。兩人重新吻了起來。他們拍了照片,然後到蜜秋兒宅裡去招待賀客,一直鬧到晚上,人方才漸漸散去,他們回到羅傑的寓所的時候,已近午夜了。 羅傑因為是華南大學男生宿舍的舍監,因此他的住宅與宿舍距離極近,便於照應一切。房屋的後部與學生的網球場相通,前門臨著傾斜的,窄窄的汽車道;那條水泥路,兩旁沿著鐵闌幹,迂回曲折地下山去了。那時候,夜深了,月光照得地上碧清;鐵闌幹外,挨挨擠擠長著墨綠的木槿樹;地底下噴出來的熱氣,凝結成了一朵朵多大的緋紅的花。木槿花是南洋種,充滿了熱帶森林中的回憶──回憶裡有眼睛亮晶晶的黑色的怪獸,也有半開化的人們的愛。木槿樹下面,枝枝葉葉,不多的空隙裡,生著各種的草花,都是毒辣的黃色、紫色、深粉紅──火山的涎沫。還有一種背對背開的並蒂蓮花,白的,上面有老虎黃的斑紋。在這些花木之間,又有無數的昆蟲,蠕蠕地爬動,唧唧地叫喚著,再加上銀色的小四腳蛇,閣閣作響的青蛙,造成一片怔忡不甯的龐大而不徹底的寂靜。 忽然水泥路上一陣腳步響,一個人踏著拖鞋,拍搭拍搭地往下狂奔,後面又追來了一個人,叫道:「愫細!愫細!」愫細的拖鞋比人去得快,她赤著一隻腳,一溜溜下一大截子路;在鐵闌幹轉彎的地方,人趕上了鞋,給鞋子一絆,她急忙抱住了闌幹,身子往下一挫,就不見了。羅傑嚇呆了,站住了腳,站了一會,方才繼續跑下去。到了轉彎的地方,找不到她;一直到路的盡頭,連一個人影子也沒有,他一陣陣的冒汗,把一套條紋布的睡衣全濕透了。他站在一棵樹底下,身邊就是一個自來水井,水潺潺的往地道裡流。他明知道井裡再也淹不死人,還是忍不住要彎下腰向井裡張望,月光照得裡面雪亮,分明藏不了人。這一定是一個夢──一個噩夢!他也不知道自己在那裡站了多少時候。他聽見馬路上有人說著話,走上山來了,是兩個中國學生。他們知道舍監今天才結婚,沒有人管束他們,所以玩得這麼晚才回宿舍來。羅傑連忙一閃,閃在陰影裡,讓他們走過;如果他讓他們看見了,他們一定詫異得很,加上許多推測,沸沸揚揚地傳說開去。他向來是小心謹慎愛惜名譽的一個人。他們走過了,他怕後面還有比他們回來得更晚的,因此他也就悄悄跟著上來,回到他自己的屋子裡去了。 華南大學的學生,並不是個個都利用舍監疏防的機會出去跳舞的。有一個醫科六年生,是印度人,名喚摩興德拉,正在那裡孜孜矻矻預備畢業考試,漆黑的躺在床上,開了手電筒看書。忽然聽見有人敲門。他正當神經疲倦到了極點的時候,經不起一點震動,便嚇得跳起身來,坐在枕頭上問道:「誰啊?」門呀的一聲開了,顯然有人走了進來。摩興德拉連忙把手電筒掃射過去,那電筒筆直的一道光,到了目的物的身上,突然溶化了,成為一汪一汪的迷糊的晶瑩的霧,因為它照耀著的形體整個是軟的、酥的、弧線的、半透明的;是一個女孩子緊緊把背貼在門上。她穿著一件晚禮服式的精美睡衣,珠灰的「稀紡」,肩膀裸露在外面;松松一頭的黃頭髮全攪亂了,披在前面。她把脖子向前面緊張地探著,不住地打著幹噎,白肩膀一聳一聳,撞在門上,格登格登的響,摩興德拉大吃一驚,手一軟,手裡的電筒骨碌碌跌下地去,滾得老遠。他重新問道:「你是誰?」愫細把頭髮向後一摔,露出臉來,看了他一看,又別轉頭去,向門外張了一張,彷佛是極端恐怖的樣子,使勁咽下一口氣,嗄聲叫道:「對不起─對不起─你必得幫我的忙!」一面說,一面朝他奔了過來。 摩興德拉慌得連爬帶跌離了床。他床上吊著圓頂珠羅紗蚊帳,愫細一把揪住了那帳子,順勢把它扭了幾扭,絞得和石柱一般結實;她就昏沉沉的抱住了這柱子。究竟帳子是懸空的,禁不起全身的重量這一壓,她就跟著帳子一同左右的搖擺著。摩興德拉紮煞著兩隻手望著她。他雖然沒有去參加今天舍監的婚禮,卻也認得愫細,她和他們的舍監的羅曼史是學生們普遍的談話資料,他們的訂婚照片也在「南中國日報」上登載過。摩興德拉戰戰兢兢地問道:「你──你是安白登太太麼?」 這一句話,愫細聽了,異常刺耳。她哪裡禁得住思前想後一下,早已嚎啕大哭起來。一面哭,一面蹬腳,腳上只有一隻金緞拖鞋。那一隻光著的腳劃破了許多處,全是血跡子。 她這一鬧,便驚動了左鄰右舍;大批的學生,趿上鞋子,睡眼惺忪地擁到摩興德拉的房門口來。一開門,只見屋裡暗暗的,只有書桌底下一隻手電筒的光,橫射出來,照亮了一個女人的輕紗睡衣裡面兩隻粉嘟嘟的玉腿,在擂鼓一般跳動。離她三尺來遠,站著摩興德拉的兩條黑腿,又瘦又長,踏在姜黃色的皮拖鞋裡。門口越發人聲嘈雜起來,有一個人問道:「摩興德拉,我們可以進來麼?」摩興德拉越急越張口結舌的,答不出話來。有一個學生伸手撚開了電燈,摩興德拉如同見了親人一般,向他們這邊飛跑過來,叫道:「你們看,這是怎麼一回事?安白登太太……」有人笑道:「怎麼一回事?我們正要問你呢!」 摩興德拉急得要動武道:「怎麼要問我?你──你不要血口噴人!」旁邊有一個人勸住了他道:「又沒有說你什麼。」摩興德拉把手插在頭髮裡一陣搔,恨道:「這不是鬧著玩的!你們說話沒有分寸不要緊,我的畢業文憑也許要生問題!我念書念得正出神,安白登太太撞進來了,進來了就哭!」眾人聽了,面面相覷。內中有一個提議道:「安白登先生不知道哪兒去了?我們去把他找來。」愫細聽了,臉也青了,把牙一咬,頓腳道:「誰敢去找他?」沒有人回答。她又提高了喉嚨尖叫道:「誰敢去找他?」大家沉默了一會,有一個學生說道:「安白登太太,您要原諒我們不知道裡面的細情,不曉得應該怎麼樣處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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