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茉莉香片(6)


  他只顧往前走,也不知走了多少時辰,摸著黑,許是又繞回來了。一轉彎,有一盞路燈。一羣年輕人說著笑著,迎面走了過來,跳舞會該是散了罷?傳慶掉過頭來就朝著相反的方向走。他聽見言丹朱的嗓子在後面叫:「傳慶!傳慶!」更加走得快。丹朱追了他幾步,站住了腳,又回過身來,向她的舞伴們笑道:「再會罷!我要趕上去跟我們那位愛鬧蹩扭的姑娘說兩句話。」眾人道:「可是你總得有人送你回家!」丹朱道:「不要緊,我叫傳慶送我回去,也是一樣的!」眾人還有些躊躇,丹朱笑道:「行!行!真的不要緊!」說著,提起了她的衣服,就向傳慶追來。

  傳慶見她真來了,只得放慢了腳步。丹朱跑得喘吁吁的,問道:「傳慶,你怎麼不來跳舞?」傳慶道:「我不會跳。」丹朱又道:「你在這兒做什麼?」傳慶道:「不做什麼。」丹朱道:「你送我回家,成麼?」傳慶不答,但是他們漸漸向山巔走去,她的家就在山巔。路還是黑的,只看見她的銀白的鞋尖在地上一亮一亮。

  丹朱再開口的時候,傳慶覺得她說話從來沒有這麼的艱澀遲緩。她說:「你知道嗎?今天下課後我找了你半天,你已經回去了。你家的住址我知道,可是你一向不願意我們到你那兒來……!」傳慶依舊是不贊一詞。丹朱又道:「今天的事,你得原諒我父親。他……他做事向來是太認真了,而華南大學的情形使一個認真教書的人不能不灰心──香港一般學生的中文這麼糟,可又還看不起中文,不肯虛心研究,你叫他怎麼不發急?只有你一個人,國文的根基比誰都強,你又使他失望,你……你想……你替他想想……」傳慶只是默然。

  丹朱道:「他跟你發脾氣的原因,你現在明白了罷?……傳慶,你若是原諒了他,你就得向他解釋一下,為什麼你近來這樣的失常。你知道我爸爸是個熱心人。我相信他一定肯盡他的能力來幫助你。你告訴我,讓我來轉告他?行不行?」

  告訴丹朱?告訴言子夜?他還記得馮碧落麼?記也許記得,可是他是見多識廣的男子,一生的戀愛並不止這一次,而碧落只愛過他一個人……從前的女人,一點點小事便放在心上輾轉,輾轉,輾轉思想著,在黃昏的窗前,在雨夜,在慘淡的黎明。呵,從前的人,……

  傳慶只覺得胸頭充塞了吐不出來的冤鬱。丹朱又逼緊了一步,問道:「傳慶,是你家裡的事麼?」傳慶淡淡地笑道:「你也太好管閒事了!」

  丹朱並沒有生氣,反而跟著他笑了。她絕對想不到傳慶當真在那裡憎嫌她,因為誰都喜歡她。風刮下來的松枝子打到她頭上來,她「喲!」了一聲,向傳慶身後一躲,趁勢挽住了傳慶的臂膀,柔聲道:「到底為什麼?」傳慶灑開了她的手道:「為什麼!為什麼!我倒要問問你:為什麼你老是纏著我?女孩子家,也不顧個臉面!也不替你父親想想!」丹朱聽了這話,不由得倒退了一步。他在前面走,她在後面跟著,可是兩人距離著兩三尺遠。

  她幽幽地歎了口氣道:「對不起,我又忘了,男女有別!我老是以為我年紀還小呢!我家裡的人都拿我當孩子看待。」傳慶又跳了起來道:「三句話離不了你的家!誰不知道你有個模範家庭!就可惜你不是一個模範女兒!」丹朱道:「聽你的口氣,彷佛你就是熬不得我似的!彷佛我的快樂,使你不快樂。──可是,傳慶,我知道你不是那樣的人。你到底──」

  傳慶道:「到底為什麼?還不是因為我妒忌你──妒忌你美,你聰明,你有人緣!」丹朱道:「你就不肯同我說一句正經話!傳慶,你知道我是你的朋友,我要你快樂──」傳慶道:「你要分點快樂給我,是不是?你飽了,你把桌上的麵包屑掃下來喂狗吃,是不是?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寧死也不要!」

  山路轉了一個彎,豁然開朗,露出整個的天與海。路旁有一片懸空的平坦的山崖,圍著一圈半圓形的鐵欄幹。傳慶在前面走著,一回頭,不見丹朱在後面,再一看,她卻倚在欄幹上。崖腳下的松濤,奔騰澎湃,更有一種耐冷的樹,葉子一面兒綠一面兒白,大風吹著,滿山的葉子掀騰翻覆,只看見點點銀光四濺。雲開處,冬天的微黃的月亮出來了,白蒼蒼的天與海在丹朱身後張開了雲母石屏風。她披著翡翠綠天鵝絨的斗篷,上面連著風兜,風兜的裡子是白色天鵝絨。在嚴冬她也喜歡穿白的,因為白色和她黝暗的皮膚是鮮明的對照。傳慶從來沒看見過她這麼盛裝過。風兜半褪在她腦後,露出高高堆在頂上的鬈髮。背著光,她的臉看不分明,只覺得她的一雙眼,灼灼地注視著他。

  傳慶垂下了眼睛,反剪了手,直挺挺站著。半晌,他重新抬起頭來,簡截地問道:「走不走?」

  她那時已經掉過身去,背對著他。風越發猖狂了,把她的斗篷漲得圓鼓鼓地,直飄到她頭上去。她底下穿著一件綠陰陰的白絲絨長袍,乍一看,那斗篷浮在空中彷佛一柄偌大的降落傘,傘底下飄飄蕩蕩墜著她瑩白的身軀──是月宮裡派遣來的傘兵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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