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茉莉香片(5)


  他的眼光又射到前排坐著的丹朱身上。丹朱凝神聽著言教授講書,偏著臉,嘴微微張著一點,用一支鉛筆輕輕叩著小而白的門牙。她的臉龐的側影有極流麗的線條,尤其是那孩子氣的短短的鼻子。鼻子上亮瑩瑩地略微有點油汗,使她更加像一個噴水池裡濕濡的銅像。

  她在華南大學專攻科學,可是也勻出一部分的時間來讀點文學史什麼的。她對於任何事物都感到廣泛的興趣,對於任何人也感到廣泛的興趣。她對於同學們的一視同仁,傳慶突然想出了兩個字的評語:濫交。她跟誰都搭訕,然而別人有了比友誼更進一步的要求的時候,她又躲開了,理由是他們都在求學時代,沒有資格談戀愛。那算什麼?畢了業,她又能做什麼事?歸根究底還不是嫁人!傳慶越想越覺得她的淺薄無聊。如果他有了她這麼良好的家庭背景,他一定能夠利用這機會,做一個完美的人。總之,他不喜歡言丹朱。

  他對於丹朱的憎恨,正像他對言子夜的畸形的傾慕,與日俱增。在這種心理狀態下,當然他不能夠讀書,學期終了的時候,他的考試結果,樣樣都糟,惟有文學史更為淒慘,距離及格很遠,他父親把他大罵了一頓,然而還是托了人去向學校當局關說,再給他一個機會,秋季開學後讓他仍舊隨班上課。

  傳慶重新到學校裡來的時候,精神上的變態,非但沒有痊癒,反而加深了,因為其中隔了一個暑假,他有無限的閒暇,從容地反省他的痛苦的根源。他和他父親聶介臣日常接觸的機會比以前更多了。他發現他有好些地方酷肖他父親,不但是面部輪廓與五官四肢,連行步的姿態與種種小動作都像。他深惡痛嫉那存在於他自身內的聶介臣。他有方法可以躲避他父親,但是他自己是永遠寸步不離地跟在身邊的。

  整天他伏在臥室角落裡那只藤箱上做著「白日夢」。往往劉媽走過來愕然叫道:「那麼辣的太陽曬在身上,覺也不覺得?越大越胡塗,索性連冷熱也不知道了!還不快坐過去!」他懶得動,就坐在地上,昏昏地把額角抵在藤箱上,許久許久,額上滿是粼粼的凸凹的痕跡。

  快開學的時候,他父親把他叫去告誡了一番道:「你再不學好,用不著往下念了!念也是白念,不過是替聶家丟人!」他因為不願意輟學,的確下了一番苦功。各種功課倒潦潦草草可以交代得過去了,惟有他父親認為他應當最有把握的文學史,依舊是一蹶不振,毫無起色。如果改選其它的一課,學分又要吃虧太多,因此沒奈何只得繼續讀下去。

  照例聖誕節和新年的假期完畢後就要大考了。聖誕節的前夜,上午照常上課。言教授要想看看學生們的功課是否溫習得有些眉目了,特地舉行了一個非正式的口試。叫到了傳慶,連叫了他兩三聲,傳慶方才聽見了,言教授先就有了三分不悅,道:「關於七言詩的起源,你告訴我們一點。」傳慶乞乞縮縮站在那裡,眼睛不敢望著他,囁嚅道:「七言詩的起源……」滿屋子靜悄悄地。傳慶覺得丹朱一定在那裡看著他──看著他丟聶家的人。不,丟母親的人!言子夜夫人的孩子,看著馮碧落的孩子出醜。他不能不說點什麼,教室裡這麼靜。他舐了舐嘴唇,緩緩地說道:「七言詩的起源……七言的起源……呃……呃……起源詩的七言!」

  背後有人笑。連言丹朱也忍不住噗嗤一笑。有許多男生本來沒想笑,見言丹朱笑了,也都心癢癢地笑了起來。言子夜見滿屋子人笑成一片,只當做傳慶有心打趣,便沉下了臉,將書重重的向桌上一摜,冷笑道:「哦,原來這是個笑話!對不起,我沒領略到你的幽默!」眾人一個個的漸漸斂起了笑容,子夜又道:「聶傳慶,我早就注意到你了。從上學期起,你就失魂落魄的。我在講臺上說的話,有一句進你的腦子去沒有?你記過一句筆記沒有?──你若是不愛念書,誰也不能逼著你念。趁早別來了,白耽擱了你的同班生的時候,也耽擱了我的時候!」

  傳慶聽他這口氣與自己的父親如出一轍,忍不住哭了。他用手護著臉,然而言子夜還是看見了。子夜生平最恨人哭,連女人的哭泣他都覺得是一種弱者的要挾行為,至於淌眼抹淚的男子,那更是無恥之尤,因此分外的怒上心來,厲聲喝道:「你也不怕難為情!中國的青年都像了你,中國早該亡了!」

  這句話更像錐子似的刺進傳慶心裡去,他索性坐下身來,伏在臺上放聲哭了起來。子夜道:「你要哭,到外面哭去!我不能讓你攪擾了別人。我們還要上課呢!」傳慶的哭,一發不可複製,嗚咽的聲音,一陣比一陣響。他的耳朵又有點聾,竟聽不見子夜後來說的話。子夜向前走了一步,指著門,大聲道:「你給我出去!」傳慶站起身,跌跌衝衝走了出去。

  當天晚上,華南大學在半山中的男生宿舍裡舉行聖誕夜的跳舞會。傳慶是未滿一年的新生,所以也照例被迫購票參加。他父親覺得既然花錢買了票,不能不放他去,不然,白讓學校占了他們一個便宜,因此就破天荒地容許他單身赴宴。傳慶乘車來到山腳下,並不打算赴會,只管向叢山中走去。他預備走一晚上的路,消磨這狂歡的聖誕夜。在家裡,他知道他不能夠睡覺,心緒過於紊亂了。

  香港雖說是沒有嚴寒的季節,聖誕節夜卻也是夠冷的。滿山植著矮矮的松杉,滿天堆著石青的雲。雲和樹一般被風噓溜溜吹著,東邊濃了,西邊稀了,推推擠擠,一會兒黑壓壓擁成了一團,一會兒又化為一蓬綠氣,散了開來。林子裡的風,嗚嗚吼著,像猘犬的怒聲。較遠的還有海面上的風,因為遠,就有點淒然,像哀哀的狗哭。

  傳慶雙手筒在袖子裡,縮著頭,急急地順著石級走上來。走過了末了一盞路燈,以後的路是漆黑的,但是他走熟了,認得出水門汀道的淡白的邊緣。並且他喜歡黑,在黑暗中他可以暫時遺失了自己,腳底下的沙石嘁擦嘁擦響。是誰?是聶傳慶麼?「中國的青年都像了他,中國就要亡了」的那個人?就是他?連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太黑了,瞧不清。

  他父親罵他為「豬、狗」,再罵得厲害些也不打緊,因為他根本看不起他父親。可是言子夜輕輕的一句話就使他痛心疾首,死也不能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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