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茉莉香片(7)


  傳慶徐徐走到她身旁。丹朱在那裡戀愛著他麼?不能夠罷?然而,她的確是再三地謀與他接近。譬如說今天晚上,深更半夜她陪著他在空山裡亂跑。平時她和同學們玩是玩,笑是笑,似乎很有分寸,並不是一味放蕩的人。為什麼視他為例外呢?他再將她适才的言行回味了一番。在一個女孩子,那已經是很明顯的表示了罷?

  他恨她,可是他是一個無能的人,光是恨,有什麼用?如果她愛他的話,他就有支配她的權力,可以對於她施行種種纖密的精神上的虐待。那是他唯一的報復的希望。

  他顫聲問道:「丹朱,你有點兒喜歡我麼?──一點兒?」

  她真不怕冷,赤裸著的手臂從斗篷裡伸出來,擱在闌幹上。他雙手握住了它,傴下頭去,想把臉頰偎在她的手臂上,可是不知道為什麼,他在半空中停住了,眼淚紛紛地落下來。他伏在闌幹上,枕著手臂──他自己的。

  她有點兒愛他麼?他不要報復,只要一點愛──尤其是言家的人的愛。既然言家和他沒有血統關係,那麼,就是婚姻關係也行。無論如何,他要和言家有一點連系。

  丹朱把飛舞的斗篷拉了下來,緊緊地箍在身上,笑道:「不止一點兒。我不喜歡你,怎麼願意和你做朋友呢?」傳慶站直了身子,咽了一口氣道:「朋友!我並不要你做我的朋友。」丹朱道:「可是你需要朋友。」傳慶道:「單是朋友不夠。我要父親跟母親。」丹朱愕然望著他。他緊緊抓住了鐵闌幹,彷佛那就是她的手,熱烈地說道:「丹朱,如果你同別人相愛著,對於他,你不過是一個愛人。可是對於我,你不單是一個愛人,你是一個創造者,一個父親,母親,一個新的環境,新的天地。你是過去與未來。你是神。」丹朱沉默了一會,悄然答道:「恐怕我沒有那麼大的奢望。我如果愛上了誰,至多我只能做他的愛人與妻子。至於別的,我──我不能那麼自不量力。」

  一陣風把傳慶堵得透不過氣來。他偏過臉去,雙手加緊地握著闌幹,小聲道:「那麼,你不愛我。一點也不。」丹朱道:「我從來沒有考慮過。」傳慶道:「因為你把我當一個女孩子。」丹朱道:「不!不!真的……但是……」她先是有點窘,突然覺得煩了,皺著眉毛,疲乏地咳了一聲道:「你既然不愛聽這個話,何苦逼我說呢?」傳慶背過身去,咬著牙道:「你拿我當一個女孩子。你──你──你簡直不拿我當人!」他對於他的喉嚨失去了控制力,說到末了,簡直叫喊起來。

  丹朱吃了一驚,下意識地就三腳兩步離開了下臨深谷的闌幹邊,換了一個較安全的地位。跑過去之後,又覺得自己神經過敏的可笑。定了一定神,向傳慶微笑道:「你要我把你當做一個男子看待,也行。我答應你,我一定試著用另一副眼光來看你。可是你也得放出點男子氣概來,不作興這麼動不動就哭了,工愁善病的──」──傳慶嘿嘿地笑了幾聲道:「你真會哄孩子!『好孩子別哭!多大的人了,不作興哭的!』哈哈哈哈……」他笑道,抽身就走,自顧下山去了。

  丹朱站著發了一會愣。她沒有想到傳慶竟會愛上了她。當然,那也在情理之中。他的四周一個親近的人也沒有,惟有她屢屢向他表示好感。她引誘了他(雖然那並不是她的本心),而又不能給予他滿足。近來他顯然是有一件事使他痛苦著。就是為了她麼?那麼,歸根究底,一切的煩惱還是由她而起?她竭力地想幫助他,反而害了他!她不能讓他這樣瘋瘋顛顛走開了,若是闖下點什麼禍,她一輩子也不能夠饒恕她自己。

  他的自私,他的無禮,他的不近人情處,她都原宥了他,因為他愛她。連這樣一個怪僻的人也愛著她──那滿足了她的虛榮心。丹朱是一個善女人,但是她終究是一個女人。

  他已經走得很遠了,然而她畢竟追上了他,一路喊著:「傳慶!你等一等,等一等!」傳慶只做不聽見。她追到了他的身邊,一時又覺得千頭萬緒,無從說起。她一面喘著氣,一面道:「你告訴我……你告訴我……」傳慶從牙齒縫裡迸出幾句話來道:「告訴你,我要你死!有了你,就沒有我。有了我,就沒有你。懂不懂?」

  他用一隻手臂緊緊挾住她的雙肩,另一隻手就將她的頭拚命地向下按,似乎要她的頭縮回到腔子裡去。她根本不該生到這世上來,他要她回去。他不知道從哪兒來的蠻力。不過他的手腳還是不夠利落。她沒有叫出聲來,可是掙扎著,兩人一同骨碌碌順著石階滾下去。傳慶爬起身來,抬起腿就向地下的人一陣子踢。一面踢,一面嘴裡流水似地咒駡著。話說得太快了,連他自己也聽不清。大概似乎是:「你就看准了我是個爛好人!半夜裡,單身和我在山上……換了一個人,你就不那麼放心罷?你就看准了我不會吻你,打你,殺你,是不是?是不是?聶傳慶──不要緊的!『不要緊,傳慶可以送我回家去!』……你就看准了我!」

  第一腳踢上去,她低低地噯了一聲,從此就沒有聲音了。他不能不再狠狠地踢兩腳,怕她還活著。可是,繼續踢下去,他也怕。踢到後來,他的腿一陣陣的發軟發麻。在雙重恐怖的衝突下,他終於丟下了她,往山下跑。身子就像在夢魘中似的,騰雲駕霧,腳不點地,只看見月光裡一層層的石階,在眼前兔起鶻落。

  跑了一大段路,他突然停住了。黑山裡一個人也沒有──除了他和丹朱。兩個人隔了七八十碼遠,可是他恍惚可以聽見她咻咻的艱難的呼吸聲。在這一剎那間,他與她心靈相通。他知道她沒有死。知道又怎樣?他有這膽量再回去,結果了她?

  他靜靜站著,不過兩三秒鐘,可是他以為是兩三個鐘點。他又往下跑去。這一次,他一停也不停,一直奔到了山下的汽車道,有車的地方。

  家裡冷極了,白粉牆也凍得發了青。傳慶的房間裡沒有火爐,空氣冷得使人呼吸間鼻子發酸。然而窗子並沒有開,長久沒開了,屋子裡聞得見灰塵與頭髮的油膩的氣味。

  傳慶臉朝下躺在床上。他聽見隔壁他父親對他後母說:「這孩子漸漸的心野了。跳舞跳得這麼晚才回來。」他後母道:「看樣子,該給他娶房媳婦了。」

  傳慶的眼淚直淌下來。嘴部掣動了一下,彷佛想笑,可又動彈不得,臉上像凍上了一層冰殼子。身上也像凍上了一層冰殼子。

  丹朱沒有死。隔兩天開學了,他還得在學校裡見到她。他跑不了。

  (一九四三年六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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