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海明威 > 戰地春夢 | 上頁 下頁
十八


  她走了出去。天曉得我原本沒想愛上她,我原本不想愛上任何人。可是天曉得我愛上她了。我躺在米蘭醫院的病床上,百感交集。

  下午醫生來了。醫生是個瘦小、沉靜的人,戰爭彷佛使他心緒不寧。他從我腿裡取出一些碎彈片,動作靈巧但不情願。他用一種叫做「雪」什麼的局部麻醉法,使肌肉組織冷卻,讓其在承受刺針、解剖刀或是鉗子的深入時,避免疼痛。一會兒,那醫生說還是先拍個X光片較為好,探查結果不理想。

  X光片是在首善醫院拍的。那兒的醫生情緒激動、興高采烈,效率也高。拍的時候病人把肩部抬高,就能看到嵌入體內的較大異物。片子會送過來。醫生讓我在他的筆記本上寫下姓名、部隊番號,以及什麼意見。他說那些異物醜惡、齷齪、殘酷。奧地利人是狗養的。我殺死了多少敵人?我一個都沒殺過,但是急於取悅於他,我說我殺死了許多。蓋琪小姐陪我去的,那醫生摟著她,說她比克利奧佩特拉還要美。她知道嗎,克利奧佩特拉是以前的埃及女王。老天爺作證,真是如此。我們坐著救護車回我們的小醫院,不一會兒,經過一番抬放,我又躺在樓上的床上了。

  進來了三個醫生。我原先就注意到,醫術不高的醫生都喜歡結伴會診。一個連割盲腸都不行的醫生會給你介紹另一個割不好扁桃腺的醫生。這三位就是這等醫生。

  兩個醫生戰戰兢兢地握住我的右腿,彎了一下。

  「疼,」我說。

  「是的,是的,再彎一點。」

  「夠了,不能再彎。」我說。

  「關節部分連接,」上尉醫生說。他挺直了身子。「請再給我看一下X光片。」另一位醫生遞給他一張。「不對,請給我左腿的。」

  「這就是左腿的。醫生。」

  「你說的對,我是從另一個角度看的。」他把片子退回去,又診察了一會兒另一個片子。「看見了嗎?醫生。」他指著光線下清楚地映出的一個圓球形異物。他們端詳了一會兒。

  「只有一點我可以說,」有鬍子的上尉說道,「這是時間問題,三個月。或許六個月。」

  「關節液肯定再生了。」

  「當然,這是個時間問題。在彈片未形成包囊之前,我不能昧著良心開膝蓋。」

  「這是位勇敢的青年,已被建議授予銀制勳章。」住院醫生輕輕拍拍我的肩頭。

  「恭賀你,」上尉說。他握著我的手。「我只能說為了安全,要切開這樣的膝蓋,你至少得等六個月。當然你可以另外請高明。」

  兩位外來醫生走了之後,我對住院醫生說:「我不能等六個月再開刀,天哪,醫生,你在床上待過六個月嗎?」

  「那樣安全。異物必須結成包囊,關節液再生了,然後開刀才安全。」

  「那位上尉是誰?」

  「他是米蘭一位非常優秀的外科醫生。」

  「我可不想讓一個上尉瞎弄我的腿。他要是有點本事就該是少校。我知道上尉是怎麼回事,醫生。」

  「他是個優秀的外科醫生,在我知道的外科醫生裡,我寧可聽信他的診斷。」

  「可以請另外的外科醫生嗎?」

  「當然了,只要你想請。但是我本人接受巴裡拉醫生的看法。」

  「你可以請另一位外科醫生來出診嗎?」

  「我可以請瓦倫丁尼來。」

  「他是誰?」

  「他是首善醫院的外科醫生。」

  「好,非常感謝。你知道,醫生,我不能在床上待六個月。」

  醫生把他拿著帽子的纖纖手指伸展開,笑了。「你這麼急於回前線?」

  「為什麼不?」

  「這太動人了,」他說。「你是個高尚的青年。」

  兩小時之後,瓦倫丁尼醫生到了。他匆匆而來,嘴上的小鬍子直翹。他是個少校,臉孔被曬成棕褐色,笑咪咪的。

  「你是怎麼弄成這副糟糕樣子的?」他問道。「讓我看看X光片。對,對,正是這樣。你看上去壯得像山羊。那個漂亮姑娘是誰?是你的人嗎?我想就是。這不是該死的戰爭嗎?你怎麼感覺?你是個好孩子,我一定把你弄得比新的還要好。那地方疼嗎?當然疼。這些醫生多喜歡把你弄疼。到現在為止,你都接受了什麼治療?那個姑娘能說意大利語嗎?她該學學。多漂亮的姑娘。我能教她。我自己也要到這兒當病人。不,但是我一定替你們免費接生。她懂嗎?她會為你生個好孩子。一頭漂亮的金髮像她那樣。好了,不錯。多漂亮的姑娘。間她肯不肯同我吃晚飯。不,我不搶你的。謝謝你,非常感謝,小姐。行了。」

  「喝點酒嗎?瓦倫丁尼醫生?」

  「喝酒?當然。我要喝十杯。酒在哪?」

  「在衣櫥裡,巴克萊小姐會去拿。你想什麼時候能做手術?」

  「明天早上,不能再早了。你得空腹,洗胃。我會給樓下的老婦人留下醫囑。再見,明天見。我會給你帶瓶好點的白蘭地。你這兒很舒服。」他在門口那揮揮手,鬍子直翹著,褐色的臉孔充滿笑容。他的袖子上有一顆圈起來的星,因為他是個少校。

  那天晚上,一隻蝙蝠從敞向陽臺的門中飛進屋裡,從那扇門,我們看到外面的屋頂已被夜色覆蓋。微風襲來,我們聽得見隔壁屋頂上高射炮手們在談話。夜

  裡涼,他們都穿著斗篷。我擔心夜裡會有人上樓來,但是凱瑟琳說他們都睡著了。我們曾一度睡著,我醒來時她人不在,我聽到走廊上她的腳步聲,門開了,她走到床邊,說平安無事,她到樓下去看了看,他們都睡著了。她帶來一些餅乾,我們吃起來,還喝苦艾酒。我們很餓,但是她說我早上就得洗胃。早上天亮時我又睡著了,醒來時發現她又不在。她回來的時候顯得生氣勃勃,十分可愛。她坐在床上,太陽升起來了,我嘴裡銜著溫度計,聞著屋頂上發散的露水味和隔壁屋頂上那些高射炮手的咖啡味。

  「凱瑟琳,求你再到床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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