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海明威 > 戰地春夢 | 上頁 下頁


  早晨,隔壁花園裡的大炮震醒了我,看到陽光已瀉進窗戶,便起了床。我走到窗前朝外張望,礫石小路和草叢都被露水所浸,潮乎乎的。炮隊發射了兩次,氣浪猛地一擊,窗戶震動,我的睡衣也擺動起來。我穿好衣服下樓,在廚房喝了點咖啡,便去了車庫。

  十輛車並排停在長車棚裡,都是漆成灰色的救護車,樣子像搬運貨車。機械士正在院裡的一輛車上忙著,其它三輛都在山上的傷員包紮站。

  「這裡情況如何?」我問一位機械士。

  「還行,中尉先生。這輛車有問題,但是別的能開。」他停下工作,笑笑。「你是被允許離開的嗎?」

  「是的。」

  我走開了,好讓他們繼續工作。那輛車的發動機拆開了,零件都散放在工作臺上,看上去既不成體統又沒用。我繼續往車棚裡走,查看每一輛車。車子還算乾淨,有幾輛剛剛擦洗過,其餘的灰塵滿面。我認真端詳車胎,查找傷痕或是石頭挫傷的地方,情況似乎一切良好。顯然有沒有我在此照看都一樣。我曾以為,車輛的情況,是否能取得好的形勢,以及從傷員包紮站轉移傷病員,把他們從山上撒到醫療後送站,然後再按各人證件分送各醫院的功能順暢,很大程度上取決於我本人。現在看來,我是否在此都無關大局。

  據說,攻勢又將開始。我師是在河上游展開進攻。少校要我屆時負責驛站。部隊將在狹窄的峽谷上游渡河,然後分佈在山坡上。驛站在能得到掩護的前提下,肯定是要盡可能靠近河邊。這些救護車站地點要山步兵擇定,但是我們也應該做出籌劃。這就是讓你產生參與戰事的錯覺的因素之一。

  我一身灰塵,便上樓去我的房間清洗。雷那蒂坐在床上拿著一本英文語法,他已經穿戴好,腳踏黑靴,頭髮油光澄亮。

  「太好了,」他一看見我就說。「你和我一起去拜訪巴克萊小姐吧。」

  「我不去。」

  「不行,得請你去幫我給她留個好印象。」

  「好吧,」我說。我們喝了兩杯葡萄酒,雷那蒂收好酒瓶後,我們便下了樓。在鎮上穿行很熱,幸而太陽開始下山,還挺舒服的。英國醫院在一座大別墅裡,是戰前德國人所蓋。巴克萊小姐正在花園裡,另一個護士和她在一起。我們從樹隙中看見了她們的白制服,便走上前去。雷那蒂行了個禮,我也跟著行禮,但適度多了。

  「你好!」巴克萊小姐說。「你不是意大利人吧?」

  「噢,不是,我是美國人。」我說。

  雷那蒂在和另一個護士談話,笑語盈盈。

  「多奇怪,在意大利軍隊裡。」

  「也不是真正的軍隊,只不過是救護隊。」

  「這也就夠怪的了,你這樣做是為什麼?」

  「我不知道,當時我在意大利,而且我會說意大利話。」我說。「並不是所有的有的事都能解釋。這根枝條是幹什麼的?」巴克萊小姐個子很高,穿得好像是護士服,淡黃色的頭髮,黃褐色的皮膚,灰色的雙眼,我覺得她美極了。她手裡拿著一根像玩具似的包著皮革的細藤條。

  「這是一個小夥子的,他去年死了。」

  「真令人遺憾。」

  「他是個非常好的小夥子,他要娶我的,卻在索姆陣亡了。」

  「那一仗糟透了。」

  「你當時也在那兒嗎?」

  「不。你們訂婚很長時間了嗎?」

  「八年。我們一起長大的。」

  「那你們為什麼不結婚呢?」

  「我也不知道,」她說,「沒跟他結婚真是愚蠢,我是可以嫁給他的,但當時我怕對他不好。」

  「哦。」

  「你戀愛過嗎?」

  「沒有。」我答道。

  我們在一個長凳上坐下,我看著她。

  「你的頭髮真美,」我說。

  「你喜歡嗎?」

  「非常喜歡。」

  「他死後我本想剪掉。」

  「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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