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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我陷入了沉思:被最後的火焰照亮的這一生,原來如此幽深莫測。我自私的疑雲消散了。看來,她的痛苦不亞於我,甚至超過了我,因為她以死殉情了。她還以為別人對她的朋友都會非常好,哪知被愛情蒙上了眼睛,沒有覺察出她女兒對我的敵意。她最後一次表現出來的深情,叫我好不傷心。可憐的亨利埃特,她還想把葫蘆鐘堡和她女兒給我啊!

  娜塔莉,現在您已經瞭解這位高尚的亨利埃特。那天我護送她的遺體,平生第一次邁進了墓地。從那個終生慘痛的日子起,陽光不再那麼溫暖,也不再那麼明亮,夜晚更加黑暗,動作不再那麼敏捷,思想也更加沉重了。有些人去世,我們只是把他們埋葬在土裡;另一些我們特別珍愛的人,卻裝殮在我們心中;對他們的回憶,天天與我們心臟的跳動交織在一起,對他們的思念也如同我們呼吸一般;按照適用於愛情的轉生學說的美妙法則,他們就附在我們身上。一顆靈魂融入了我的靈魂。我每做一件好事,每說一句動聽的話,那都是她在行動,她在講話。我身上所能有的一切善性,全來自這座墓穴,正如空氣中飄溢的芳香是百合花散發的一樣。玩世不恭、惡習、我身上一切受您譴責的東西,全來自我本身。現在,當我久久凝視大地,而後又抬起蒙上一層雲蜀的眼睛仰望天空時,當我聽您講話,接受您的體貼而緘口不語時,您就不要再問我:您在想什麼呢?

  親愛的娜塔莉,憶起這些往事,我回腸九轉,因此輟筆了一陣工夫。現在,我應當向您敘述這個不幸事件之後的情況,這倒不用很多筆墨了。一個人的生活若是只有行為和起居,那三言兩語就講完了;然而,這生活著是在靈魂的崇高領域中度過的,那就很難加以描述。亨利埃特的信在我的眼前燃起了一線希望。在這場大海難中,我望見一個可以登靠的島嶼。生活在葫蘆鐘堡,在瑪德萊娜的身邊,把我的一生奉獻給她,這種命運倒能滿足擾亂我心的所有念頭;不過,那得弄清瑪德萊娜的真實思想。我應當向伯爵道別,於是去葫蘆鐘堡,在平臺上遇見了他。我們一道散步,走了很久。他向我談起伯爵夫人,開頭還能認識妻子之死的巨大損失,以及給他內心生活造成的全部創傷。然而,發出第一聲痛苦的喊叫之後,他就拋開現在,瞻念起未來。他怕自己的女兒,說她缺乏她母親的溫柔。瑪德萊娜身上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剛毅氣質,又有她母親那種嫻雅的品性,這種堅強性格令這個老人畏懼;他早已習慣於亨利埃特的溫柔,預感到女兒具有甯折不彎的意志。不過,歎惋之餘,他聊以自慰的是,他確信不久就要去見他妻子了:近來喪事忙亂和傷心悲痛,使他的病情加重,使他的舊痛復發了。父親和成了家庭主婦的女兒之間,正醞釀著權力之爭,因此,他的風燭殘年要在淒苦的境況中度過。他跟妻子可以處處對抗,在女兒面前就得事事退讓。再說,兒子要遠走高飛,女兒要嫁人;他會有一個什麼樣的女婿呢?儘管他說死期將至,但他還是感到自己要孤苦伶仃、沒人同情地度過漫長歲月。就在他大談自己,並以他妻子的名義要求我的友誼的時候,他在我眼裡完成了一個流亡者的形象,這是當代最令人肅然起敬的形象之一。他貌似身體衰弱,精神委頓,其實生命力非常頑強,這恰恰是他生活簡樸,專務農事的緣故。在我寫這封信的時候,他依然在世。我們沿著平臺漫步,瑪德萊娜看得見,可就是不下來;她幾次走到臺階而又回屋去,以便表明她對我的鄙夷。有一次,我看見她來到臺階上,便趁機請求伯爵上去,藉口說伯爵夫人要我轉達遺願,我有話要對瑪德萊娜講;只好採取這種辦法見她了。伯爵去找她,而後把我們倆留在平臺上。

  「親愛的瑪德萊娜,」我對她說,「不錯,我必須跟您談談。您母親要針對生活的某些事件,而不是針對我發怨氣的時候,不正是在這裡聽我勸解的嗎?我知道您的想法,不過,您沒有瞭解事實,還是不要急於譴責我,好嗎?您知道我的生活和幸福同這裡緊密相連,卻要以冷淡的態度把我趕走;本來我們情同手足,而您母親的去世,又用一條痛苦的紐帶加強了這種友誼。親愛的瑪德萊娜,我可以立時為您獻出生命,不企望任何報答,甚至不讓您知道,我們是多麼愛那些在生活中保護過我們的女人的孩子。有一項計劃,您敬愛的母親醞釀了七年,而您卻全然不知;這項計劃無疑會改變您的感情,但我不願意仰賴這種好處。我只懇求您一件事,就是不要剝奪我到這個平臺上來呼吸空氣的權利,並讓我等待時光改變您對社會生活的種種看法。此刻,我會小心謹慎,不去衝撞您,也理解您因為痛苦而難於明辨事理,何況我也同樣因痛苦而喪失了正確判斷當前境況的能力。我只求您保持中立,對我不要感情用事;此刻護信我們的聖女,也會贊同我的謹慎態度。儘管您表示厭惡我,而我卻太愛您了,因而不願意去同伯爵談一項他准會熱烈贊同的計劃。由您自己選擇吧,今後不要忘記,您在世上最瞭解的人莫過於我,而任何男子心中的感情也不會如此誠摯……」

  瑪德萊娜一直垂著眼簾聽我講,這時擺擺手,打斷了我的話,激動得聲音微微顫抖地說:

  「先生,我也瞭解您的全部想法,但我決不會改變對您的感情。我寧願投安德爾河,也不會同您結合。我不想同您談我自己。如果說我母親的名字對您還有一點影響的話,那麼我正是以她的名義請求您,只要我在葫蘆鐘堡待一天,您就不要再來了。不知道為什麼,我一見到您就心煩,這種情緒恐怕永遠也克服不了。」

  她十分莊重地向我施了一禮,便頭也不回地朝葫蘆鐘堡走去,那神態既冷漠又嚴酷無情,記得她母親在世時,只有一天有過那種冷漠的神態,但不像她那麼無情。雖說遲了一些,這位目光敏銳的少女還是看透了母親的心事;她無意中成了同謀,心中自然懊悔,也許因此就更加仇視她認為害人不淺的這個男人了。事已至此,天懸地隔。瑪德萊娜恨我,無意弄清我究竟是這場不幸的根源還是受害者;假如我和她母親幸福如意的話,那麼,她可能同樣憎恨我們兩人。我的幸福華麗的大廈,就這樣整個傾覆了。恐怕惟有我瞭解這位默默無聞的非凡女子的全部生活,惟有我洞悉她感情的秘密,惟有我踏遍了她靈魂的整個區域。無論她的父母還是丈夫和孩子,誰也不理解她。真是咄咄怪事!我挖掘這堆灰燼,並在您的面前把它攤開,我們都能從中找到一點我們最寶貴的東西。多少家庭也有自己的亨利埃特!多少高尚的人,沒有遇見一位探測他們心靈深度和廣度的聰明的歷史學家就離開了人世啊!這就是不折不扣的人生:母親不瞭解子女,子女也不瞭解母親;夫婦、情侶、兄弟之間,莫不如此!何曾料到有朝一日,父親的屍骨未寒,我就得跟夏爾·德·旺德奈斯打官司①?而我為這位長兄的晉升出過多少力!天哪!最簡單的歷史蘊含多少教誨啊!當瑪德萊娜消失在臺階上的門裡之後,我心痛欲碎,回來辭別房東,啟程去巴黎。我沿著安德爾河右岸,走的正是我第一次來這座幽谷時經過的路。我悽愴地穿過了風景秀麗的呂昂橋村。這時我很富有,政治生活也一帆風順,已不是1814年的那個疲憊不堪的徒步行客了。那個時期,我的心靈充滿了欲望,而今我卻熱淚盈眶;從前,我的生活有待充實,而今我卻感到生活一片荒漠。我還很年輕,僅僅二十九歲,可是心靈卻凋殘了。幾年的時光,這裡的景物就失去了當初的瑰麗,我也厭惡了生活。現在您會理解,當我回頭望見瑪德萊娜站在平臺上時,我的心情是何等激動。

  ①老侯爵一死,夏爾就要賣掉旺德奈斯的采邑,費利克斯反對,便到法院起訴。參見「私人生活場景」中巴爾札克的《人世之初》、《三十歲的女人》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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