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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聽了這話,我覺得自己的一生已經最後確定了。頃刻間,我竟決定乾脆同杜德萊夫人結婚,以便結束這種痛苦的鬥爭。我經受不住這樣反復的打擊,靈性快要消磨殆盡,宛若果花的細膩情感也要再衰三竭。我悻悻的一言不發,這又刺傷了伯爵夫人的心;我還沒有認識她的高尚品格。

  「不要生我的氣,」她用那副金嗓子對我說,「親愛的,這是對我的懲罰。您在這兒得到的愛,今後再也得不到了,」她用手捂著心口說,「這點我何嘗沒有向您承認過呢?杜德萊夫人拯救了我。讓她佔有污穢吧,我並不羡慕她。讓我得到光榮的天使之愛吧!自從您到來之後,我好像在一望無際的原野上馳騁了一番,也仔細衡量了生活。讓靈魂升得更高,您就會撕裂它。您升得越高,遇到的好心就越少;您不是在深谷受熬煎了,而是到高空受罪,猶如胸口中了野蠻牧人一箭的鷹在天空盤旋。現在我明白了,天與地是互不相容的。是的,誰要想進入天國,惟有求助於上帝。必須斬斷我們靈魂與塵世的一切聯繫。要愛友如愛子,而且為他們而並非為自己。自我是不幸與煩惱的根源。我的心將比鷹飛得還要高;那兒有一種絕不會欺騙我的愛。至於塵世的生活,只崇尚感官的私欲,而輕視寓於我們身上的天使的靈性,把我們的人格貶得一錢不值。情欲產生的歡樂無異於狂風暴雨,會引起惶恐不安,以致摧斷人的心弦。我走到了海邊,只見驚濤駭浪;我站得很近,看得真切;浪濤卷起的水霧常常籠罩住我,波浪沖到我的腳下並不總是粉碎。我感到波浪粗魯的摟抱,心都涼了,只好退居高地,以免被茫茫大海埋葬。在我看來,您和所有傷過我心的人,都是我的貞潔的衛士。我的生活有種種憂煩,幸而與我的力量旗鼓相當,因此我的生活保持了清白,既無豔情淫欲,也無迷人的休憩,時刻準備奉獻給上帝。我們的戀情曾是喪失理智的嘗試,兩個天真的孩子極力滿足自己的心,滿足人和上帝……異想天開,費利克斯!哦!」她停頓了一下,又說,「那個女人叫您什麼呢?」

  「阿梅代,」我答道,「費利克斯是個與眾不同的人,他永遠只屬￿您。」

  「亨利埃特很不情願死去,」她淒然一笑,說道,「不過,」她又說,「她要做一個謙卑的基督教徒,一個自豪的母親,做一個貞德的信念曾經動搖過,而今更加堅定的女子,並將為此在第一次努力中死去。我怎麼對您講呢?嗯,這麼說吧,我的生活,無論是在大事上還是小事上,都要名實相符。我的溫情的根須本來應當紮在母親心裡,儘管我執著地要在上面找到能鑽進去的縫隙,可是她那顆心卻對我閉合著。我是個女孩,是在三個男孩夭折之後出世的;我力圖代替他們享受父母之愛,結果徒勞;我根本醫治不好家庭喪子後傲氣所受的創傷。陰霾的童年過後,我認識了可敬可愛的姨母,但死神又很快把她從我身邊奪走了。德·莫爾索先生,是我以身相許的人,他卻一直打擊我,從不間斷,而他還不知道自己的行為,這個可憐的人!他的愛既幼稚又自私,就像孩子對父母的愛一樣。他給我製造煩惱,卻不明了其中的奧秘,因而始終得到原諒!我的孩子,這兩個寶貝,他們所有的病痛都和我的肉體相連,他們所有的品質都和我的靈魂相契,他們純潔無邪的快樂都和我的天性相關。我養育了這樣兩個孩子,豈不表明母親的胸懷蘊藏著多大的力量和毅力?啊!對,我的孩子就是我的操行!要知道,我受了他們多少罪,又為他們受了多少苦,儘管這不是他們的心願。對我來說,當了母親,就是買到永遠受苦的權利。當夏甲①在沙漠中呼號的時候,一位天使就為這個深受寵愛的婢女點出一眼清泉。然而我呢,您也曾想帶我去尋那清泉(您還記得嗎?),可是,泉水流到葫蘆鐘堡周圍時,向我傾瀉的卻是苦水。是的,您給我造成了前所未聞的痛苦。僅僅從痛苦中體會到愛的人,一定會得到上帝的寬恕。不過,如果說我經受的最劇烈的痛苦是您造成的,那也許是我罪有應得!上帝是不會失去公道的。哦,對呀,費利克斯,偷偷吻人家額頭一下,這種舉動也許就含有罪孽成分!傍晚出去散步時,只顧一個人走,把丈夫和孩子拋在後面,好獨自沉浸在與他們無關的回憶和浮想中,並且在獨步之際,靈魂同另一顆靈魂結合起來,為此也許應當付出極大的代價!內心世界一旦收縮,變得非常狹小,結果只能容下人家的親吻擁抱,也許這就是天大的罪孽!一個女人低頭由丈夫親吻頭髮,好保持一副坦然的額頭,這也有罪!把自己的未來建築在別人死亡的基礎上有罪;想像一幅寧和的母愛圖:俊美的孩子傍晚同受全家愛戴的父親遊戲,幸福的母親在一旁深情地看著,這樣想像也有罪。是的,我犯了罪,犯了滔天大罪!我喜歡接受教會的懲罰,這些懲罰遠不足以贖清我的罪孽,而神甫又心慈手軟。上帝無疑自有安排,它假借我為之犯錯誤的人之手進行報復。我以絲發相贈,不就是以身相許嗎?為什麼我愛穿白衣裙呢?還不是要更好地扮演您的百合花;您到這裡第一次望見我的時候,我不正是穿的白衣裙嗎?唉!我對自己孩子的愛減弱了,因為任何熾烈的感情,都是從骨肉家庭的感情中竊奪來的。您明白了吧,費利克斯?任何痛苦都有其因果的含義。打擊吧,比德·莫爾索先生和我的孩子更狠地打擊我吧。這個女人是上帝發怒的工具,我要毫無怨恨地接近她,沖她微笑,否則我就不配做基督教徒、不配做妻子和母親,我應當愛她。果真如您說的這樣,多虧了我的保護,您的心靈才免遭外界的侵蝕,沒有凋零,那個英國女人是不應該恨我的。一個女人應當愛自己情人的母親,而我就是您的母親。我想在您心中佔據什麼位置呢?就是德·旺德奈斯夫人空出的位置。哦!對了,您總是抱怨我的態度冷淡!是的,我不過是您的母親呀。請原諒,您到的那天,我不由自主地對您說了些無情的話,按說母親得知有人這樣愛自己的兒子,應當感到欣喜才對。」她把頭偎在我的胸脯上,再三重複說:「原諒我吧!原諒我吧!」我這時聽到的是陌生的音調。既不是她那充滿歡快調子的少女聲音,也不是她那帶有專橫尾音的少婦的聲音,更不是悲傷的母親的歎息之聲,而是由於新的痛苦而初次發出的淒厲的聲音。「至於您,費利克斯,」她激動地又說道,「您是個不會作惡的朋友。啊!您在我心中的分量沒有喪失一絲一毫,您千萬不要責備自己,也不要有一點點負疚之感。我要求您為了一種可望而不可即的未來,犧牲掉無窮的歡樂,這不是自私到了極點嗎?那必定是世界上最大的歡樂,既然一個女人為了領略它,竟能拋下子女,放棄地位,斷送永世的幸福。有多少回,我覺得您勝過我!您偉大而高尚,我渺小而有罪!好,這就是我要說的話。我對於您,只能是一盞高懸的燈,它閃著冷光,但永不熄滅。費利克斯,我愛我為自己選擇的兄弟,只是您不要讓我一個人愛,您也要愛我!姐姐的愛,既不會有煩惱的將來,也不會有艱難的時刻。您沒有必要欺騙這顆寬容的心,她將以您的美好生活為生活,永遠為您的痛苦而悲傷,為您的歡樂而高興;她愛那些使您幸福的女人,也憎惡背棄您的人。我還沒有一個可以這樣愛的兄弟。您要有偉大的志向,棄絕自尊心,用溫柔而聖潔的感情來了結我們一直非常曖昧的、充滿風風雨雨的關係。我這樣還可以生活下去。我要首先做出表率,去同杜德萊夫人握手。」

  ①據《聖經》傳說,猶太人始祖亞伯拉罕的妻子撒拉不生育,使女夏甲同亞伯拉罕生了以實瑪利。後女主人撒拉生了一子,便將夏甲母子逐出。母子倆在沙漠裡將渴死時,夏甲大哭;於是一位天使顯現,把他們領到了泉水邊。見《舊約·創世記》第二十一章。

  她居然沒有落淚!這一席話,字字句句無不滲透著辛酸的人生哲理,也從而掀掉了覆蓋在她心靈和痛苦上的最後一層罩幕,向我表明,她有多少層關係同我緊緊相連,我又砍斷了多少堅固的鎖鏈。我們都進入了亢奮狀態,竟沒有覺察驟雨滂沱而下。

  「伯爵夫人不想進去避一避嗎?」車夫指著巴朗的最大客棧問道。

  伯爵夫人點頭同意了。於是,我們在門廳的拱頂下停留了將近半小時。客棧裡的人都十分驚訝,猜不透到了夜間十一點,為什麼德·莫爾索夫人還羈留在路上。她是去圖爾呢,還是從哪兒返回呢?不久,暴雨停歇,化為圖爾人所說的毛毛雨,但月光還是能照亮被高空的疾風驅逐的雲氣。車夫駕車出了客棧,要往回趕,倒叫我喜出望外。

  「照我吩咐的路線走。」伯爵夫人口氣溫柔地對他吆喝了一句。

  於是,馬車駛向查理曼荒原,路上又下起雨來。到了荒原的中途,我聽見阿拉貝爾的愛犬的吠聲;突然,一片小橡樹林下竄出一匹馬,只見它一縱,越過小路,躍過長溝,人們認為荒原可耕便各自占地,這些溝是用來標明地界的。杜德萊夫人隨即停在荒原上,要觀看馬車駛過。

  「假如能這樣等待情人,又不至於犯罪,該有多快活呀!」亨利埃特說道。

  剛才犬吠時,杜德萊夫人就知道我在車上。她大概以為是由於天氣不好,我才乘車來同她幽會。當馬車駛到侯爵夫人佇立的地點時,她勒馬往路邊一躍,顯示出她特有的精湛騎術,真叫亨利埃特讚歎不已,仿佛看見了奇跡。阿拉貝爾故意撒嬌,用英文叫我,而且只說我名字的最後一個音;這種稱呼從她嘴唇裡發出來,就像仙女聲音一樣婉轉動聽。她知道叫一聲「My Dee」①,就只有我一人聽得明白。

  ①阿梅代(Amedee)的最後一個音,與英語中「親愛的」的音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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