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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groom也是從英國來的嗎?」伯爵夫人問道。

  「只有那兒能培養出馬夫。」伯爵答道;見夫人憂傷,他倒快活起來了。

  他夫人的冷淡態度,倒給他提供了唱反調的機會,他對我格外親熱。我算領教了一個丈夫的系戀有多沉重。不要以為他們百般體貼纏人之日,就是他們心靈高尚的妻子給于別人一種仿佛從他們那裡竊取來的感情之時。其實不然!一旦這種愛情風吹雲散,他們就會變得面目可憎,令人難以容忍。這種愛情的首要條件——相互理解,倒像是一種手段了;它跟一切不再有結果印證的手段一樣,也顯得可惡而惱人。

  「親愛的費利克斯,」伯爵說道,同時抓起我的手,熱情地緊緊握住,「請原諒德·莫爾索夫人吧,任性是女人的一種需要,因為她們比較懦弱,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而我們具有堅定的性格,情緒就平穩。她很愛您,這我知道,可是……」

  伯爵說話這工夫,伯爵夫人丟下我們,悄悄走開了。

  「費利克斯,」他小聲對我說,但眼睛望著領兩個孩子朝古堡走去的妻子,「我不清楚德·莫爾索夫人有什麼心事,可是這一個半月來,她的性情完全變了。原先她多麼溫柔,多麼盡心盡力,現在卻總哭喪著臉,簡直叫人難以相信。」

  後來,瑪奈特告訴我,伯爵夫人情緒極為頹喪,對伯爵的煩擾也變得麻木了。這個男人欲放矢而無的,不免惴惴不安,猶如孩子看到被捉弄的蟲子不再動彈那樣。這時候,他需要跟人談談體己話,好比執刑者需要一個助手。

  「試試看,」他停頓片刻,又說,「您問問德·莫爾索夫人。一個女人難免有些隱私,不肯告訴丈夫;也許她會向您談談她煩惱的原因。只要能使她幸福,我不惜一切代價,哪怕要減去我餘下壽命的一半,哪怕要我拿出半數家財。我活在世上不能沒有她。我在晚年老境中,倘若沒有這位天使朝夕相伴,那我就成了最不幸的人了!但願我能安寧地死去。您告訴她,我不會拖累她多久了。費利克斯,我可憐的朋友,我要離世了,這我心中有數。命該如此,但我對誰也沒有講,何苦事先就讓他們悲傷呢?我的朋友,一直是幽門的病!我終於找到了病因,是好動感情毀了我。的確,我們每動一次感情,都要傷胃……」

  「因此嘛,」我含笑對他說,「感情豐富的人都死於胃病,是不是?」

  「不要笑,費利克斯,這話千真萬確。飽經風霜的人,交感神經系統的功能就增強。感情總是處於興奮狀態,就會不斷刺激胃粘膜,久而久之,消化功能就要開始紊亂,胃分泌失調,食欲下降,消化功能異常;繼而出現劇烈的疼痛,而且越來越嚴重,越來越頻繁;接著,整個消化系統被破壞,就像食物中攙進了慢性毒藥;胃粘膜變厚,幽門瓣膜硬化,於是成了惡性腫瘤,導致死亡。唉!親愛的,我就病到這種地步了!瓣膜繼續硬化,無法控制。您瞧,我面皮萎黃,眼睛乾澀,眸子發亮,人瘦得脫了形,越來越憔悴了。有什麼辦法呢,流亡生活中種下的病根:當時我受了多大的磨難!婚後生活,本來應當治癒我流亡時留下的疾病,現在看來,我受傷的心靈非但沒有平撫,反而更加重了創痛。我在這裡得到了什麼呢?無非是為孩子長年擔驚受怕,為家庭煩惱憂慮,還要重振家業,節省開支;須知我逼著妻子處處儉省,而受罪的首先就是我自己。總而言之,這苦衷只能向您訴說;不過,我最苦惱的事還在下面呢。布朗什雖說是個天使,但她不理解我,根本不瞭解我的痛苦,還經常鬧彆扭;這些我都原諒她!真的,朋友,這事實在難於啟齒;不過,老實說,一個不如她賢淑的女人,只要肯體貼人,就會使我更幸福些;而布朗什卻想不到這樣做,她幼稚得像個孩子!這還不算,下人也跟我過不去;這幫傻瓜,我對他們說什麼事,簡直是對牛彈琴。家業好歹重整起來,煩惱少了些,病也作成了;先是食欲不振,接著大病一場,奧裡熱還給瞎診斷。總之,我的陽壽不足半年了……」

  伯爵喋喋不休,我驚恐地聽著。這次見到伯爵夫人的時候,她那乾澀明亮的眼神、額頭的淡黃痕跡,令我驚詫不已;我拉著伯爵朝房子走去,同時裝作聽他聒聒訴苦,大談醫道,而心裡卻只想著亨利埃特,要仔細觀察她。我看見伯爵夫人在客廳裡,她一邊教瑪德萊娜絨繡針法,一邊聽德·多米尼神甫給雅克上算術課。若是在過去,她見我一到,就會把手裡的事擱下,一心一意來陪我。今昔對比,我內心悲槍,但我對她的愛十分真摯深切,只好克制住感情;況且我也看到,她那絕色面容上淡黃色的痛苦印記,酷似意大利畫家塗在聖女像上的神聖之光。我渾身只覺得刮過一陣死亡的陰風。再者,往昔秋波流盼的水汪汪的眼睛,如今已經乾涸,她這火焰般目光落在我身上,使我不禁震顫;我這才看清憂傷給她帶來的變化,剛才在戶外卻沒有注意到。我上次來訪時,她額頭的皺紋極細,只是隱約可見,現在卻形成了道道深溝;雙鬢髮青,仿佛凹陷而灼熱;眼圈發黑,深情的眉弓下的眼窩深陷;她受盡了折磨,宛似有了鑽心蟲而未熟先黃的果子,表皮開始呈現點點傷斑。至於我,雖說全部奢望就是向她心田傾注幸福的甜汁,可是,在她煥發精神。汲取勇氣的清泉裡,難道我沒有倒進去苦水嗎?我走過去,在她身旁坐下,眼裡噙著悔恨的淚水,對她說:「您對自己的健康狀況還滿意吧?」

  「滿意,」她凝視著我的眼睛答道,「我的健康,就在這兒呢。」她指著雅克和瑪德萊娜這樣說。

  瑪德萊娜同先天搏鬥,終於奏捷歸來。她已經十五歲,出落成了一個大姑娘;個頭長高了,茶褐色的臉蛋重現了孟加拉玫瑰的顏色;她不再像孩子那樣無所顧忌地正面看人,而是低眉垂眼了;她的舉止酷似母親,既文雅又莊重;身材苗條,胸脯漸漸豐滿,初具優美的線條;她已愛俏了,烏黑的秀髮梳得光溜溜的,分成兩股,遮在她那西班牙型的額頭上。她活像中世紀的那些美麗的小雕像:造型精美,體態嫋娜,仿佛柔弱得不勝目光的把玩。不過,如同經過苦心培育而結出的果實一樣,她的身體健康起來,臉頰絨毛細膩,宛似仙桃,脖頸也像她母親一樣,茸毛如綢,富有光澤。她應該活得長久!這是天意啊,人間最美的花上可愛的蓓蕾!天意就寫在你這長長的睫毛上,寫在你這要發育成你母親那樣豐美的圓肩上!這位亭亭玉立、棕褐色頭髮的少女,同雅克形成鮮明的對照。雅克已是十七歲的少年,身體孱弱,腦袋變大,前額伸展得過快,令人擔憂,眼神顯得焦躁而倦怠,這一切同他那渾厚的嗓音極為協調。他的發聲器官發出的音量太大,目光中流露出的思想也太多。這正是以猛烈火焰吞噬單薄身體的亨利埃特的智慧、精神和心靈;因為,雅克乳白色的面皮泛著潮紅,憑這顏色,很容易識別那些疾病潛伏、曆日無多的英國女子;虛有其表的健康!亨利埃特示意我看瑪德萊娜,又讓我看雅克。我順著手勢望去:雅克在德·多米尼神甫前的黑板上畫幾何圖形,演算代數題。我一見到這隱蔽在鮮花下的死的陰影,不禁一驚,然而,我始終沒有點破可憐的母親的錯覺。

  「我看見他們這樣時,心裡高心,痛苦就緘默了;他們若是生病,我的痛苦也同樣緘默和隱去了。我的朋友,」她眼睛閃著母愛喜悅的光芒,又說道,「倘若說,我們傾注在其他方面的感情被辜負的話,那麼,在這方面感情得到回報、盡到責任並有顯著的成效,這些都足以彌補在其他方面遭到的失敗。將來,雅克會像您一樣,成為一個受到高等教育、德才兼備的人,他還會像您一樣,為家鄉爭光,而且在您的扶掖下,說不定能當上這地區的官長。到那時候,您必然身居高位了。自然,我要竭力使他忠於少年時的情誼。瑪德萊娜,我的掌上明珠,她已經有了一顆高尚的心靈,純潔得像阿爾卑斯山主峰上的皚皚積雪;她將成為忠貞、文雅和智慧的女子,有強烈的自尊心,無愧於勒農庫家族!從前痛苦萬狀的母親,現在十分快樂,沉浸在純潔而無限的幸福中;是的,現在我的生活很充實,很豐富。您看到了,上帝使我在正當情愛中嘗到了快樂,並把苦澀攙進我那危險傾向的感情中……」

  「很好,」神甫愉快地高聲說,「子爵先生跟我一樣清楚……」

  雅克演算完了,輕咳了幾聲。

  「今天就到此為止吧,親愛的神甫,」伯爵夫人有些心疼地說,「千萬別再上化學課了。去騎騎馬吧,雅克。」她又加了一句,同時帶著母親那種撫愛而聖潔的快感,讓兒子親吻,並且把目光轉向我,仿佛要羞辱我的記憶似的。「去吧,親愛的,當心點兒。」

  「不過,您還沒有回答我,」當她久久目送雅克遠去時,我對她說,「您是不是感到哪兒有些疼痛?」

  「是啊,有時候胃疼。我得了這種時髦病,倘若在巴黎,那還挺風光呢。」

  「我母親經常犯病,而且疼得很厲害。」瑪德萊娜對我說。

  「哦!」伯爵夫人說,「您還關心我的身體嗎?……」

  這句話含有辛辣的諷刺意味,使瑪德萊娜深感意外,她看看我,又看看她母親。我的目光則盯著客廳裡陳設的灰綠兩色座椅,在數墊子上繡了多少玫瑰花。

  「這種局面真叫人受不了。」我附耳對伯爵夫人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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