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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我寄出的信如石沉大海。我極為擔憂,想到葫蘆鐘堡去看看。阿拉貝爾並無異議,不過,自然也提出要陪我去都蘭。越是棘手,她越是一意孤行,意外的幸福又證實了她預感得準確;由於這種種因素,她萌生了一種真正的愛,並渴望這種愛情是無與倫比的。她憑著女人的天性,看出這次旅行倒是把我和德·莫爾索夫人徹底拆開的好時機;而我呢,卻因為憂慮而昏頭昏腦,又由於天真誠摯的愛而歸心似箭,我沒有看到自己即將步入的陷阱。杜德萊夫人提出了最低條件,讓人再無法回駁。她答應留在圖爾附近的鄉下,隱姓埋名,改頭換面,白天不出門,夜間同我相會,免得被人撞見。我從圖爾騎馬前往葫蘆鐘堡。這樣做是必要的,因為我夜間出門需要一匹馬;我這匹阿拉伯種馬是以斯帖·斯唐諾普夫人①送給侯爵夫人的,我又用意外得到的一幅倫勃朗②的名畫換來;那幅畫還掛在她的倫敦寓所的客廳裡。我沿著六年前徒步走過的路,在那棵核桃樹下停住。在那裡,我望見了身穿白衣裙的德·莫爾索夫人佇立在平臺邊上,立刻閃電般沖了過去,就像田野賽馬③那樣直趨目標,只用了幾分鐘便來到圍牆下。她聽見了我這沙漠飛燕奔馳的蹄聲,看見我猛地勒馬停在平臺腳下,便說道:「哦!您來啦!」

  ①以斯帖·斯唐諾普夫人(1776—l839),英國政治家威廉·皮特的侄女,以其古怪的行為著稱,在敘利亞居住了二十多年。

  ②倫勃朗(1606—1669),荷蘭著名畫家和雕刻家。

  ③田野賽馬不准繞過障礙,必須沿直線抵達終點。一般指定一座鐘樓為終點。

  這句話對我猶如當頭一棒。她已經知道了我的風流韻事。是誰告訴她的呢?是她母親;後來她給我看了她母親的那封可惡的信!從前她的聲音那麼富有生氣,現在卻變得微弱冷漠了,聲調也變得呆滯混濁了,這揭示了一種深沉的痛苦,散發出一股說不出來的、惟獨折斷的花才有的氣息。猶如盧瓦爾河水氾濫,把大片良田永遠沖成沙地一樣,情變的風暴席捲她的心靈,把那綠茵茵的芳草地變成一片荒漠。我牽馬從角門進去,一聲吆喝,馬便馴服地臥在草坪上。這時,伯爵夫人已經緩步走過來,高聲說道:「好漂亮的牲口啊!」她叉著雙臂,顯然是不讓我吻她的手;我猜出了她的意圖。「我去告訴德·莫爾索先生。」說著,她便走了。

  我呆呆地站在那兒,不知所措,任她離去,只是凝望著她的背影,覺得她還是那麼高貴、沉穩、驕傲,但比以往更白皙,惟有額頭留下過度憂傷的一抹淡黃痕跡,而且低垂著,宛似一朵不勝雨打的百合花。

  「亨利埃特!」我狂呼了一聲,就像感到要斃命的人那樣。

  她連頭也沒回,也沒有停下腳步,一徑往前走,根本不屑於告訴我,她已經把這名字收回去,不會再答應我的呼喚了。在這可怕的深谷,可能有化為塵埃的千百萬生靈①,他們的靈魂給塵寰之表添了生氣;我縱然在這將有萬丈光芒普照的芸芸眾生裡,顯得十分渺小,也不如我面對這白色身影所感到的卑微;猶如洪水湧進城市街道,勢不可當地往上漲一樣,伯爵夫人拾級而上,步伐平穩地走向葫蘆鐘堡,那正是基督徒狄東②的光榮與殉難之所。我惡狠狠地詛咒了阿拉貝爾一句;她若是聽到這句咒語,非氣殺不可;要知道,她可是把一切都給了我,如同信徒把一切奉獻給上帝一樣!我一時思緒萬千,心亂如麻,舉目四望,惟見茫茫一片痛苦的海洋。這時,我看見他們都下來了。雅克畢竟年輕,天真地沖了過來。小羚羊瑪德萊娜眼睛無神,跟在母親身邊。我把雅克緊緊摟在懷裡,向他傾注已被他母親拒絕的感情和熱淚。德·莫爾索先生走過來,張開雙臂,緊緊摟住我,吻著我的雙頰,對我說道:「費利克斯,我已經知道,是您救了我的命!」

  ①典出基督教傳說:死人復活與最後審判發生在約沙法山谷。

  ②據殺臘神話傳說,狄東是迦太基女王和建國者,曾與落難的特洛亞王埃涅阿斯相愛,後因諸神命令埃涅阿斯返回,她絕望地登上柴堆自焚。

  德·莫爾索夫人看到這一場面,便轉過身去,裝作讓驚呆了的瑪德萊娜看那匹馬。

  「哼!真見鬼!女人就是這德行!」伯爵氣衝衝地嚷道,「她們居然端詳起您的馬來了。」

  瑪德萊娜返身朝我走來;我吻了吻她的手,而眼睛卻盯著伯爵夫人;伯爵夫人的臉刷地紅了。

  「瑪德萊娜的身體好多了。」我說道。

  「可憐的小姑娘!」伯爵夫人說著,親了親她的額頭。

  「是啊,眼下嘛,他們全都不錯,」伯爵答道,「惟獨我糟透了,親愛的費利克斯,真好比一座快要倒塌的古塔。」

  「看來將軍總是憂心忡忡啊。」我看著德·莫爾索先生,又說道。

  「我們大家都有blue devils①,」伯爵夫人答道,「這是英語吧?」

  ①英文:藍色魔鬼。——法國浪漫主義詩人維尼的作品《斯泰洛》(1832)中的用語,表示「憂鬱症」。

  我們慢慢上坡,信步朝園圃走去;大家都感到出了什麼嚴重的事。她根本不想跟我單獨談談。總而言之,我成了她的客人。

  「哎呀,您的馬怎麼辦呢?」我們走出園圍時,伯爵問道。

  「您瞧,」伯爵夫人說,「我惦記馬不對,不再想它也有錯。」

  「是呀,幹什麼都得看時候嘛。」伯爵答道。

  「我去吧,」我說道,覺得這種冷遇實在叫人受不了。「要把馬牽出來,安頓好,非我不可。我的groom①乘希農的車來,給馬刷洗的事,由他去幹好了。」

  ①英文:馬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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