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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我肝腸寸斷,感到從未有過的傷心,我完全把這個女子當作生活的寄託,總想給她送去晨光明媚的清風,晚霞燦爛的希望。正當此時,我在愛麗舍一波旁宮的沙龍遇見一位極其高貴的夫人。她有王親一樣的身份,生於豪富之家,而那個家族自顯耀以來,沒有一樁門第不當的婚姻;她丈夫雖然年邁,卻是英國首屈一指的貴族院議員。這些給她容貌增色的優握條件,對她來說都是次要的,而她的風韻、舉止和才智,有一種難以描摹的神采,一見令人目眩,再見令人神迷。她是當時人們崇拜的偶像,是巴黎上流社會的王后,因為她成功的法寶,正如貝納多特講的:絲絨手套裡藏著一隻鐵手。①英國人古怪的特性,這個不可逾越的驕傲的英吉利海峽,這條把他們和沒有介紹給他們的人隔開的聖喬治運河,想必您是瞭解的;人類好像他們腳下的螻蟻,只有得到他們首肯的人,他們才引為同類;其他人的語言,他們卻充耳不聞,儘管那些人嘴唇翕動,眼珠旋轉,但是一聲一瞥也達不到他們那裡;對他們來說,那些人仿佛根本不存在。英國人的形象有如他們的島國,那裡法律支配一切,每樣東西都是一個模式,講道德也像定時運轉的機器那樣準確無誤。一個英國女子關在家庭的金絲籠裡,用的食槽、水槽,籠柱、食品都是珍奇之物,周圍閃閃發亮的鋼鐵堡壘,給她增添了不可抗拒的魅力。一國人民動不動就讓已婚女子面臨死亡與社交生活的抉擇,把她們的虛偽培養到前所未有的程度。對她們來說,恥辱與榮譽毫無間隔,要麼一無是處,要麼完美無缺,要麼一錢不值,要麼超群絕倫,也就是哈姆萊特②的座右銘:To be,or not to be.③英國女子本來就因為風尚而養成了傲慢的習氣,再有這樣非此即彼的選擇,就成了天下獨一無二的女人。她們也真可憐,既要竭力裝作恪守婦道,又隨時準備墮落,不得不將無休止的謊言隱藏在心中,而外表卻顯得無比賢惠,因為那個國家的人一切都注重外表。英國女子從而具有獨特美:對她們來說,生活只不過是感情的激發;她們特別誇大對自己的照拂,她們的愛情,猶如羅密歐與朱麗葉的愛情那樣細膩;在那出名劇中,天才的莎士比亞傳神寫照,一筆勾勒出英國女子的形象。您在多少方面豔羨她們,什麼不瞭解,還用得著我來講嗎?那些雪白的美人魚,表面上莫測高深,其實很快就會被識透:她們認為性愛即情愛,她們給尋歡作樂帶上一絲憂鬱,因為不會變換花樣;她們的心靈只有一個音符,她們的聲音只有一個音節;她們是愛的海洋,凡是沒有在其間游泳的人,永遠也不會理解感官的詩意,正像沒有見過大海的人,其心靈的豎琴便缺少幾根弦一樣。您明白我為什麼講這番話。我同杜德萊侯爵夫人的一段關係,註定成為轟動一時的豔聞。正當青春年少的人,感官對意志有巨大作用;而我卻始終強烈地抑制熾熱的感情,也多虧在葫蘆鐘堡長期忍受熬煎的聖女的光輝形象,我才經受住了引誘。這種不渝的忠心宛如一盞明燈,引起了阿拉貝爾·杜德萊夫人的注意。我的矜持的態度,更加燃旺了她的欲火。她同許多英國女子一樣,專門追求光彩與奇特。英國人喜歡用辛辣的調料來刺激胃口;同樣,杜德萊夫人需要胡椒、辣椒來為心靈的食物調味。英國女子必須事事端莊方正,處處規行矩步,生活的弦一直繃得很緊反而要鬆弛,因而她們特別熱衷於浪漫情調與難得之物。我評斷不了這種性格。我的態度越是輕蔑冷淡,杜德萊夫人就越是如饑似渴。這場較量引起了幾座沙龍的興趣。她引以為榮,認為這是她的初步成功,必須大獲全勝。唉!她信口說我和德·莫爾索夫人的不堪人耳的話,若是有人告訴我,我也不至於失足了。

  ①貝納多特(1763——1844),曾任拿破崙麾下法國元帥,後投奔俄皇亞歷山大一世,于1818年成為瑞典國王,稱查理十四。據說這句話是他對路易十八講的。

  ②莎士比亞的同名悲劇的主人公。

  ③英文:要麼存在,要麼不存在。

  「這般斑鳩式的歎息,我可聽膩了。」她說道。

  請您注意,娜塔莉,男人拒絕女人追求的手段,不如你們逃避我們追求的手段多;我這樣講,並不是要為我的罪過開脫。男人採取粗暴的回敬態度,是風尚所不允許的。然而,你們若是採取同樣的態度,倒是對情人的誘惑;而且鑒於禮儀,你們還非如此不可。我們則相反,若是保持拘謹的態度,就顯得可笑了,男子的自命不凡規定了這種莫名其妙的標準。我們讓你們壟斷了謙虛精神,讓你們獨享施與青睞的特權。倘若調換一下角色,男人就貽笑大方了。我雖然有愛情的防護,可是畢竟年輕,不可能對傲氣、忠誠與美貌的三重誘惑無動於衷。當阿拉貝爾夫人這舞會上的王后,將她受到的讚美投到我的足下時,當她窺測我的神色,以便瞭解她的打扮是否符合我的眼光時,當她發現她中了我的心意而歡喜得微微顫抖時,我就被她的深情打動了。況且,她所逗留的場所,是我無法規避的:社交界發出的一些邀請,我難以謝絕。她憑著自己的高貴身份,能夠出入所有沙龍;她還像要得到喜歡之物的女人那樣,施展巧妙的手腕,讓女主人安排她坐在我的身邊。於是,她附耳對我說:「若是能得到德·莫爾索夫人所享有的愛,我就會為您犧牲一切。」她笑吟吟地向我提出了無法再低的條件,保證守口如瓶,甚至請求我僅僅容忍她愛我。「我永遠做您的朋友,在您願意的時候,就做您的情婦。」有一天她對我說。這話可以使一個畏首畏尾的人心安理得地退卻,可以滿足一個年輕人的非分之想。最後,她打算乾脆利用我的忠厚稟性,買通了我的貼身僕人。有一天,她打扮得格外漂亮,確信挑起了我的欲念,晚會後便跑到我的房間來。這件事在英國反映強烈,英國貴族一片譁然,真像天神看到最傑出的天使墮落一樣。杜德萊夫人從英國九霄彩雲中墜落下來,過起凡塵的生活,她要以自己的犧牲抹掉另一個女人,正是那個女人的賢德貞潔,導致了這轟動一時的醜聞。她就像魔鬼站在寺院屋頂上一樣,快意地指給我看她那熱情王國中最富饒的地方①。

  ①典出《新約·馬太福音》第四章:耶穌經受誘惑。魔鬼將耶穌帶到一座高高的山上,讓他看塵世間的所有王國及其榮華富貴。

  懇求您以寬容來讀我這段經歷,好嗎?這正是人生最有趣的一個問題,正是大部分男人必然經歷的一場危機。我想就此作出一點解釋,哪怕僅僅為了在這塊礁石上點亮一座燈塔。這位美麗的夫人體態曼妙,質似蒲柳,皮膚白皙,顯得那麼嬌弱無力,弱不禁風而又溫柔可愛,額頭那麼嫵媚,淡淡的褐發那麼秀美,總之,這位女子光豔照人,看上去仿佛是一閃即逝的磷光體,其實卻有一副鋼筋鐵骨。無論什麼樣的烈馬,在她有力的手中無不馴服。她那雙手貌似柔軟無力,卻是不知疲倦的。她的雙足纖巧精瘦,肌肉發達,宛如牝鹿之足,簡直妙不可言。她渾身是勁,在角逐中無所畏懼。跑起馬來,哪個男子也跟不上,她准能勝過眾多的好騎手,在障礙賽馬中奪魁;她能在飛馳的馬上舉槍擊中麋鹿。她從不出汗,仿佛呼吸大氣中的煙火,仿佛在水中生活,否則生命就會停止。因此,她的愛情純粹是非洲式的,她的欲望猶如沙漠中的旋風,她的眼睛映現廣袤灼熱的沙漠。那沙漠白晝晴空萬里,夜晚繁星密佈,涼風習習,充滿了碧藍與愛情。它與葫蘆鐘堡迥然不同!正是西方與東方之別:一個涓滴不棄,全汲取來滋養自己,一個嘔心瀝血,將忠於她的人護在光燦的氛圍中;前者苗條而活躍,後者豐滿而穩重。您究竟考慮過沒有,英國人風尚的通常含義是什麼?難道不是崇拜物質嗎?難道不是享樂主義嗎?他們的享樂主義不但概念明確,而且經過深思熟慮,運用得十分巧妙。英國人一言一行,總離不開物質,即或他們沒有意識到。他們自命虔誠且崇尚道德,卻缺乏敬神的靈性和天主教徒的靈魂,而這兩者的豐澤是任何虛偽的行為,無論裝得多麼巧妙也代替不了的。英國人最精通生活這門科學:最不起眼的物品也要精益求精,拖鞋做得無比精美,衣服縫製得難以描摹,五斗櫥要村上雪松木條,要置放香料;必須按時沏上一杯葉子舒展的香茗,必須窗明几淨,纖塵不染,樓梯和屋子的每個地方都得鋪上地毯,地窖的牆壁要刷淨,門把手要擦亮,馬車的彈簧要柔軟舒適;食品要做得營養豐富,細軟可口,色味俱佳,乾乾淨淨;不過,享了口福,卻丟了靈氣;這門科學創造了舒適安逸但乏味透頂的生活,提供了事事如願但喪失主動性的生活;總而言之,它把人變成了機器。就在這種英國式的豪華生活圈子裡,我同一個天下無雙的女子不期而遇。她用愛情的羅網將我罩住;這愛情是垂死而後複生的,而面對它的放浪,我卻坐懷不亂。這愛情有令人銷魂的美意,有令人酥軟的電波;它在朦朧惺忪狀態中,常常帶人通過象牙之門,進入天堂,或者讓人坐到它帶羽翼的背上遠走高飛。這愛情無情無義,它站在被它謀害的人的屍骨上淫笑;這愛情沒有記憶,它殘酷得像英國政治,幾乎把所有男人拉下水。您已經瞭解了問題所在。男人是由物質和精神構成的;他們既是獸性的歸宿,又是天使的胚芽。由此,我們人人都經歷一場鬥爭,即性愛與靈愛的鬥爭;一方面我們預感到未來的命運,另一方面我們還念念不忘尚未泯火的天性。有的人把兩者合而為一,有的人則索性禁欲;有的人要窮盡天下的美女來滿足自己的淫欲,有的人則在一個女子身上把愛情理想化,把她視為整個宇宙;有的人在物質享受和精神享受之間遊移不決,有的人則把肉體精神化,要求肉體提供它本身所沒有的東西。人的性情的差異產生了排斥性與親合性,而相互沒有考驗過的人所訂立的婚約也因此破裂;有的人特別注重精神、心靈或行為的生活,他們喜歡思索,喜歡感受或行動,然而在性情不合的結合中,對方欺騙並無視他們的追求,使他們的希望成為泡影;如果您在綜觀愛情的上述特點的同時,再把這些情況考慮進去,那麼您就會以寬容的態度對待這些受到社會虐害的不幸者。毋庸諱言,杜德萊夫人能夠滿足我們身上由精妙物質組成的本能、器官、欲望、邪惡與美德;她是肉體的情婦,德·莫爾索夫人則是靈魂的妻子。情婦所能給予的愛是有限的,因為物質是有限的,物質所有者的力量也是屈指可數的,單靠物質,難免不令人饜足。我在巴黎陪伴杜德萊夫人,就常常產生一種無名的空虛感。心靈的境界才是無邊的,在葫蘆鐘堡的愛才是無限的。我迷戀阿拉貝爾夫人,誠然,她這人野性十足,但也絕頂聰明;她那挪揄的談話無所不及。然而我崇拜亨利埃特。夜晚,我幸福得流淚,早晨,我又痛悔得沸泣。有些女人相當老練,能以天使般的慈愛掩飾內心的嫉妒;她們都像杜德萊夫人一樣年過三十。這類女人感覺敏銳,工於心計,不但要把眼前的汁液榨幹,還要替未來著想。猶如獵人圍獵成功時只顧得意地吹號角,覺察不出自己的傷痛一樣,她們能夠克制住往往是理所當然的哀怨。阿拉貝爾絕口不提德·莫爾索夫人,但企圖把她誅殺在我的心裡;哪知我心中始終有她,這種不可戰勝的愛情的氣息,倒使阿拉貝爾的情意更濃。她想把對方比下去,因而一點不像大多數年輕女子那樣疑神疑鬼,胡攪蠻纏,也不盤根問底;可實際上,她如同一頭把獵物叼回洞穴去大吃大嚼的母獅,始終警惕著,不讓她的幸福受到任何干擾,並且把我當作不馴服的被征服者一樣看守著。我就在她的眼皮底下給亨利埃特寫信,她從來不看一眼,也從不想瞭解我的來信的地址。我完全有自由。她仿佛心中早就想過:「我若是失去他,那也只能怪我自己。」她自豪地信賴這一忠貞不渝的愛情,只要我提出要求,她就會毫不猶豫地為我獻出生命。總之,她讓我相信,萬一我離開她,她就馬上自殺。在這個問題上,還是聽聽她以什麼樣的語言,讚美印度婦女在火化自己丈夫遺體的柴堆上自焚的風俗吧:「在印度,這種習俗是貴族的一個標誌,而歐洲人不大理解這一點,他們看不到這種特權所包含的驕矜和偉大。儘管如此,您也得承認,」她對我說,「處於我們平淡無奇的現代風俗中,貴族若想提高自己的聲譽,不是只能通過不同凡響的感情嗎?如果我死的方式同平民百姓毫無區別,那我怎麼能讓他們知道,我的脈管和他們脈管裡流的血不一樣呢?平民女子也可以滿身鑽石珠寶、綾羅綢緞,也可以擁有馬匹,甚至擁有本來非我們莫屬的紋章,因為他們花錢就能買個貴族姓氏!然而,同法律唱反調,趾高氣揚去愛,從自己崇拜的偶像的床上剪一塊裡屍布為他殉情,不惜竊取萬能之主造一個上帝的權利,讓他淩駕於天地萬物之上,絕不背叛他,甚至把貞操交給他——因為以婦道貞節的名義拒絕他的求愛,豈不表明自己另有所屬嗎?……無論那是個男子還是一種思想,總歸是背叛!這些壯舉,才是平民女子望塵莫及的;她們只會走兩條老路,不是貞婦烈女的陽關大道,就是窯姐秋娘的泥濘小徑!」您看,她這是攻心戰,把虛榮心捧上了天,把我奉若神明,而她只配匍匐在我的腳下;因此,她的精神的全部魅力,是通過她那奴顏卑膝的姿勢、百依百順的態度表現出來的。她可以終日臥在我的腳下,一語不發,只是凝神看著我,就像蘇丹的嬪妃窺伺著君王寵倖的時刻,然而她貌似等待,其實是在賣弄風騷,邀買歡心。真不知該用怎樣的筆墨來描繪這頭半年的情景!在這段時間裡,我總是情意纏綿,沉溺于淫樂之中,而她正是此中老手,花樣層出不窮,卻又善於用熾烈的欲火掩蓋她的老練。這種歡樂,突然揭示了肉體的詩意,能牢牢地拴住年輕人,使他們眷戀比自己年長的女子;不過,這種戀情猶如苦役犯的鎖鏈,能給心靈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跡,使人產生先人之見,不待領略就厭惡了清新純真的愛情;因為這種愛情只有盛開的鮮花,不能用精雕細琢、永放異彩的寶石金杯奉上烈酒。我夢寐以求而未識妙趣的情欲,曾在我採制的花束中描繪過,倘若實現心靈的結合,它就會百倍千倍地熱烈。我痛飲這華美的杯中酒,體味著這種情欲的同時,自然也不乏歪理來為自己辯解。我的靈魂在廣漠的厭倦中失迷,便脫離了形體,離開塵寰,淩空飛去;這時我常想,這種聲色之娛,不過是取消物質,使靈魂飛升的一種手段吧。杜德萊夫人同大多數女子一樣,常常在情歡最濃之際,利用我心醉神迷的狀態,要我海誓山盟,以便永遠把我拴住;我有欲求時,在她的誘逼下,居然褻瀆了葫蘆鐘堡的天使。一朝薄情負心,我又成了騙子。我依舊給德·莫爾索夫人寫信,仿佛我還是那個她十分喜愛的、身著寒酸藍禮服的小夥子;不過老實說,她那第二視覺叫我驚恐不安,尤其我想到稍一不慎,就會給我那美麗的希望之堡造成災難。我在盡情歡樂的時候,經常樂極生悲,突然不寒而慄,恍若天上有人呼喚亨利埃特的名字,猶如《聖經》所記:「該隱,亞伯在哪裡?」①

  ①典出《舊約·創世記》。該隱是亞當和夏娃的長子,因嫉妒而殺死了自己的弟弟亞伯。於是上帝問該隱:「你的弟弟亞伯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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