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幽谷百合 | 上頁 下頁
二四


  課程一結束,雅克便撲到母親的懷中。母親接住他,緊緊地摟住,又是親吻,又是撫摩,怎麼也親不夠,表明她興奮到了極點。我同瑪德萊娜去紮了兩個絢麗的花束,擺在桌子上,向騎手表示祝賀。我們回到客廳,伯爵夫人對我說:「不用說,10月15日是個大喜的日子!雅克上了第一堂騎術課,我這家具的絨繡套子,也剛好繡完最後一針。」

  「唉,布朗什,我願意付給您錢。」伯爵笑道。

  伯爵讓她挎上胳膊,帶她到前院;她看見父親贈給她的一輛輕便馬車停在那裡;為了配這輛車,伯爵還從英國買了兩匹馬,是同德·勒農庫公爵的馬一起趕來的。老馴馬師趁著上騎術課的工夫,在前院就把車馬備好了。我們一起試車,去察看新的林蔭路。由於新近添置了土地,可以穿行,新路就從葫蘆鐘堡筆直通向希農大道。返回的路上,伯爵夫人滿面愁容地對我說:「我太幸福了,對我來說,幸福就像疾病,壓得我透不過氣來,我怕它會像夢一樣消逝。」

  我愛得太熾熱了,不免產生妒意,因為我對她無所奉獻!我心中焦急得發狂,要想什麼辦法為她犧牲。她問我眼睛無神,心裡在想什麼;我天真地以實相告,她聽了我的話,比接到所有禮物都受感動。她領我上了臺階,附耳對我說了幾句話,安慰了我的心:

  「像我姨母那樣愛我吧,這不等於把生命獻給我嗎?我若是這樣接受下來,不就成了時刻受您恩惠的人嗎?」

  進客廳時,我吻了吻她的手,仿佛為了重申我的誓言。她又對我說:

  「我得把絨繡做完。也許您不知道吧,費利克斯,為什麼我給自己安排這樣費時間的活兒呢?男人在生活事務中,總能找到消愁解悶的辦法;可是我們女人呢,我們心中痛苦卻無所寄託。我覺得有必要以肢體的動作來調節心中的痛苦,好在我愁腸百結的時候,還能在我孩子和丈夫面前保持笑容。這樣,我既可避免大量耗費精力之後的委頓狀態,也可避免一閃即逝的亢奮。胳膊有規律的起落動作,能安撫我的思想,能將潮汐般的寧靜傳向風暴怒吼的心靈,從而節制它的衝動。一針一線,都凝結著我的秘密,您明白嗎?告訴您,我繡最後一個椅套時,就一直想著您!是的,我的朋友,想得太過分了。您寄託在花束中的心跡,我都在圖案中表述出來。」

  晚餐喜氣洋洋。雅克像所有受人關心的孩子一樣,看到我給他採制的花冠,撲上來摟住我的脖子。他母親裝作生氣,嗔怪我情不專一。要知道,這頂引起妒意的花冠,可愛的孩子是多麼殷勤地獻給母親呀!傍晚,我們三人一起下雙六棋,我一個人對付德·莫爾索夫婦倆,伯爵顯得和藹可親。最後,太陽落山了,他們一直把我送到弗拉佩斯勒堡的路上。夜晚異常靜謐,在這種和諧中,感情漸漸平穩下來,變得深沉了。在這個可憐的女子的一生裡,這一天是絕無僅有的,是一個光明點,她後來遇到難熬的時刻,總要緬懷這一天。果然,騎術課很快成了不和的起因。伯爵夫人擔心父親苛責兒子,而且擔心得不無道理。雅克已經消瘦了,美麗的藍眼睛有了黑圈;他怕母親傷心,寧願默默地忍受。我找到了一種治病的藥方,讓他一看見父親要發脾氣,就說自己累了;不過,這是權宜之計,還不能根治,必須設法讓老馴馬師代替他父親,可是不力爭,休想把學生從伯爵手裡奪過來。於是吵鬧爭執又開始了。伯爵處處挑剔,不住嘴地抱怨女人不領情;為了車、馬和僕役的事,他一天不知道沖他夫人喊多少次。終於發生一件事,正是他這種性格、有他這種病症的人所喜歡的小題大作。卡西納和雷托裡埃爾兩處的改建工程,由於牆壁地板坍塌,費用超出了預算的一半。一名工人來報告這個消息,沒找伯爵夫人,而是莽莽撞撞地對德·莫爾索先生講了。這件事引起的爭執,起初還是心平氣和的,繼而漸漸激烈起來;伯爵的疑心症剛好幾天,在這次爭吵中,要同可憐的亨利埃特老賬新賬一起算了。

  這天吃完早飯,十點半光景,我從弗拉佩斯勒堡出來,要去葫蘆鐘堡,同瑪德萊娜一起採集一束花。小姑娘把兩隻花瓶搬到平臺的護牆上。我從園子跑到周圍樹林子裡尋覓秋天開的花;秋花極其豔麗,然而極其稀少。我最後一趟回來時,卻不見了我那位紮著粉紅腰帶、圍著鑲花邊的披肩的小助手,只聽葫蘆鐘堡裡傳出喊叫聲。

  「將軍,」瑪德萊娜哭著回來對我說,這是她仇視父親的稱呼,「將軍在責怪我們媽媽呢,快去保護她吧。」

  我飛跑上樓,沖進客廳,伯爵和他夫人都沒有注意我,也沒有同我打招呼。我聽到伯爵像瘋子一樣尖叫,趕忙把所有的門都關上,等我回過身來,只見亨利埃特臉色刷白,同她的長裙一樣。

  「費利克斯,您一輩子也別結婚,」伯爵對我說,「女人的頭腦是受魔鬼支配的;假使世上沒有罪惡,最賢惠的女人也會發明出來,她們全是野獸。」

  他又沒頭沒腦地向我講述他的道理,炫耀他當初就不贊同新方法,還重複農民反對新方法的那些幼稚可笑的話。他大言不慚地說,葫蘆鐘堡若是由他管理,財產要比現在多出一倍。他怒氣衝衝,罵罵咧咧,在室內跳來跳去,把家具撞得歪歪斜斜,話講了半截,忽又說骨髓火燒火燎地疼,還說腦漿像錢一樣嘩嘩往外淌,是他妻子毀了他的家業。這個胡攪蠻纏的人,他現有的三萬幾千利勿爾的年金中,兩萬多是他夫人的陪嫁。公爵夫婦的財產都留給雅克,年金在五萬法郎以上。伯爵夫人望著半空,傲然地微笑著。

  「對,布朗什,」伯爵嚷道,「您是我的劊子手,您殺害了我,我成了您的累贅;你要甩掉我,你這虛偽的魔鬼。哼,她還笑呢!費利克斯,您知道她為什麼笑嗎?」

  我沉默不語,低下了頭。

  「這個女人,」他自問自答地接著說,「她剝奪了我的全部幸福,她既屬￿我,也屬￿您,還自稱是我的老婆呢!從了我的姓氏,而天理倫常給她規定的義務,她卻一條也不盡。她矇騙人,還放罔上帝。讓我東奔西跑,弄得我疲憊不堪,無非是叫我離開她;她看不上我了,恨我了,運用全部心機保留少女的情態;拼命地剝奪我,處處跟我這可憐的腦袋作對,要把我退瘋了;用文火慢慢烤死我,還以聖徒自居,每月都去領聖體!」

  看到這個人如此卑劣,伯爵夫人羞愧難當,熱淚滾滾,嘴上只能答以:「先生!先生!先生!」

  伯爵這些話儘管使我替他臉紅,也替亨利埃特臉紅,但是句句猛烈地攪動了我的心腸,因為這就是對忠貞高尚感情的回答,而這種感情可以說是初戀的美質。

  「她是以損害我贏得貞潔的美名的。」伯爵說道。

  伯爵夫人聽了這句話,高聲叫了一句:「先生!」

  「怎麼的,」伯爵又說,「先生太蠻橫啦?難道我不是一家之主嗎?難道這還要我告訴您嗎?」

  伯爵面孔猙獰,眼珠發黃,挺著白狼似的腦袋向她逼去,真像一隻從林中竄出來的饑餓的猛獸。亨利埃特滑下椅子,癱軟到地上,等著挨打,但伯爵並未打出手;她完全垮了,橫在地板上,失去了知覺。伯爵一時目瞪口呆,就像一個感到受害者的鮮血濺到臉上的兇手。我抱起可憐的女人,伯爵則由著我去做,仿佛他覺得不配抱她似的,不過,他搶在前邊,給我打開臥室的門。臥室在客廳隔壁,那是聖潔的閨房,我從未進去過。我一隻胳膊摟腰,另一隻胳膊扶住伯爵夫人站立片刻,等德·莫爾索先生掀起床罩、鴨絨壓腳被和鋪蓋之後,我們就把她抬起來,平放在床上,和衣而臥。亨利埃特蘇醒過來,用手示意要我們給她解開腰帶。德·莫爾索先生找來剪刀,一下子剪斷了。我讓她聞了嗅鹽,她睜開了眼皮。伯爵走開了,是由於慚愧,而不是因為憂傷。在深深的靜默中,兩個小時過去了。亨利埃特把手放在我的手中,用力按著,卻說不出話來。她不時抬起眼睛,示意她需要安靜,不准我出聲音。停息了一陣,她用胳膊肘支起身子,附耳對我說:「這個不識好歹的人!您若是瞭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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