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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您的話把我完全改變了,」她叫道,「現在,噢!現在,我要活下去。」

  「精神勝利了,」謙遜的教士對自己說,愉快地走了。他向吞噬格拉斯蘭太太的隱秘的絕望投下芻秣,賦予她的悔恨以良行善舉的形式。次日,韋蘿妮克便給格羅斯泰特先生寫了一封信。幾天後,這位老朋友從利摩日給她送來三匹乘用馬。博內先生應韋蘿妮克的要求,向她舉薦了驛站長的兒子,這個年輕人很高興為格拉斯蘭太太效勞,同時掙上五十來個埃居。小夥子圓圓的臉,黑眼睛,黑頭發,個頭不高,身體健美,名叫莫裡斯·尚皮永,他很討韋蘿妮克喜歡,立即上任。他的工作是陪伴女主人出遊,並照料坐騎。

  蒙泰涅克的護林隊長原是皇家衛隊的中士,在利摩日出生,被德·納瓦蘭公爵先生從他的一塊莊田上派到蒙泰涅克來考查此地的價值,向他傳遞情報,以搞清是否可開發利用。但熱羅姆·科洛拉只看到荒蕪貧瘠的土地,因運輸不便而無法採伐的樹林,廢圮的古堡,以及整修住宅庭園所需的巨額開支。尤其令他驚恐的是林中空地佈滿花崗岩石,使這座大森林遠遠看去色調濃淡不一,這位誠實但不聰明的僕人促成了這塊地產的變賣。

  「科洛拉,」格拉斯蘭太太把隊長叫來,對他說,「從明天起,我很可能每天早上要騎馬出門。您大概熟悉從屬￿這個產業的各個莊田和格拉斯蘭先生在此處買下的連成一片的土地。您把這些指點給我,我要親自巡視一遍。」

  住在城堡的人鲃喜地得知韋蘿妮克在行動上發生的變化。阿莉娜不等吩咐,主動找出女主人的黑色舊騎裝,準備好給她穿。次日,索維亞媽媽見女兒穿戴好上了馬,心裡說不出的歡喜。在前面帶路的是隊長和尚皮永,兩人邊走邊回憶,因為山上無人居住,幾乎沒有路。格拉斯蘭太太給自己定下任務,只走完她的樹林綿延生長的山頂,以便瞭解山坡,熟悉溝壑,這些把長長的山脊劃出一道道口子的天然道路。她想估量一下自己的任務,研究水流的性質,找到完成神甫指出的大業的要素。她跟著領頭的科洛拉走,尚皮永離她幾步遠尾隨於後。

  韋蘿妮克在林木蓊郁的地段行進,順著法國山脈那種一個接一個高低起伏的地勢上上下下,全神貫注于森林的奇景之中。先是一些百年老樹,初次見到,她十分驚奇,慢慢也就看慣了;然後是樹齡已達一、二百年的天然喬林,或林中空地上一株孤零零的參天古松;最後是更為罕見的一種小灌木,它在別處異常矮小,由於某種奇怪的情況,在這裡長得特別高大,有的與土壤同樣古老。她看到大塊烏雲在光禿禿的岩石上翻滾,一種不可名狀的感覺油然而生。她注意到融化的雪水匯成小溪,淌出道道發白的溝,遠看如同條條傷疤。

  走過一個草木不生的峽谷,一座石頭山岩石層層剝落的山坡上,百年栗樹如阿爾卑斯山的樅樹一般挺拔,令她讚歎不已。由於行進迅速,她幾乎可以鳥瞰全景,時而是大片流沙,樹木零落的沼地,翻倒的花崗岩石塊,懸垂的岩石,陰暗的小山谷,大片仍在開花或已枯萎的歐石南叢生地;時而是生長刺柏、山柑的荒山野嶺;時而是矮草牧場,被經年累月積澱的鬆軟濕泥養肥的塊塊土地;總而言之,呈現出法國中部山區自然景物既淒涼,又絢麗,既溫和又強烈的韻味以及奇特的風貌。由於這些形式千變萬化,但活躍著同一個思想的圖景總在眼前,荒涼、貧瘠、被破壞、遭遺棄的大自然透露出來的深深的憂傷感染了她,與她隱藏的感情遙相呼應。當她從一處缺口瞥見腳下的平原時,當她必須攀登某條陡峭的、沙石間長出枯萎灌木的小山溝,而這一景象不時重複出現時,嚴峻的大自然的靈性使她震動,給她啟發,讓她在各種景象的涵義的激發下作出全新的評論。任何一處林中景致都有它的蘊含;沒有一塊林中空地,沒有一個矮樹叢不顯出與人類相似的思想迷宮。哪一個有文化修養或內心受過傷的人在林中散步時,森林不與他談話呢?不知不覺地,林中響起一個聲音,或令人快慰,或使人恐懼,不過常常更令人快慰。倘若要探尋襲上你們心頭的嚴肅、單純、溫馨、神秘的感覺產生的原因,或許可以在所有這些遵從天命、百依百順的造物組成的宏偉精麗的景象中找到。大自然永恆不變的沉重感遲早會充溢你們的心頭,攪動你們的五臟六腑,你們終將因上帝而感到忐忑不安。因此,正如韋蘿妮克當晚向博內先生所說,她在這些山巔的靜謐、樹林的馨香、空氣的清朗中,產生了得到威嚴的寬容的信念。

  她隱約感到有可能存在著另一類事情,比她一直夢魂縈繞的事情更崇高。她感到幾分幸福,心情很久以來不曾如此寧靜。她產生這種感情是否因為她在這些景物和自己靈魂衰竭枯萎的角落之間找到了相似之處?她是否帶著幾分快樂看見了自然界的這些騷動,想到物質在這裡無罪受罰?當然她大大受了感動;有好幾次,科洛拉和尚皮永互相指著她看,仿佛覺得她變了模樣。來到一個地方,韋蘿妮克在陡直下落的激流中不知看到了何種嚴厲的東西。她突然發覺自己渴望聽見充滿活力的溪澗中嘩嘩的流水聲。「仍然是愛!」她心想。似乎一個聲音向她拋來的這個字眼令她羞愧,她大著膽子策馬奔向科雷茲的第一座山峰,並且不聽兩名嚮導的意見,朝山上沖去。她獨自抵達名為裸岩峰的山巔,在那裡停留片刻,凝望遠近一帶。她聽到那麼多造物要求生存的神秘聲音,心頭挨了一擊,使她下決心為自己的事業發揚百折不撓的精神,這種精神曾備受讚揚,並在她的行動中多次得到體現。她把疆繩系在一棵樹上,去到一塊岩石上坐下,任憑目光遊移於受大自然虐待的空間,內心感受到當年她注視自己的孩子時體驗過的母性的衝動。幾乎不由自主的沉思,為她接受這番景象呈現的崇高教導做好了準備,借用她的一個佳句,她的心經過沉思的簸揚,使她從麻木中蘇醒過來了。

  「那時我明白了,」她對神甫說,「我們的靈魂和土地一樣需要耕耘。」

  十一月份的慘淡陽光照亮了這一廣闊的場面。寒風從西邊吹來幾大塊灰色的雲彩。當時三點鐘光景,韋蘿妮克來這兒花了四小時;但是,和所有受深沉的內心痛苦折磨的人一樣,她對外部環境絲毫不予注意。此刻,她的生命真正隨著自然界卓越的運動擴展開來。

  「別在這兒待久了,太太,」一個人對她說,他的聲音嚇了她一哆嗦,「否則您哪兒也回不去,因為您離任何住家都不止二法裡遠;夜裡,森林裡無法行走;這與您待在這兒的危險比起來還算不了什麼。再過一會兒,山峰上不知什麼原因會冷得要命,已經凍死好幾個人了。」

  格拉斯蘭太太瞥見在她下方有張曬得黧黑的面孔,一雙閃閃發亮的眼睛如同兩條火舌。面頰兩側各垂著一大綹褐發,下面飄動著扇形的鬍鬚。此人恭敬地略微提了提法國中部農民戴的那種碩大的寬邊帽,露出光禿而飽滿的天庭,有些窮人正因長著這種額頭引起公眾的注目。韋蘿妮克沒有一絲恐懼,她正處於女人們不再因斤斤計較個人得失而提心吊膽的心境中。

  「您怎麼在這兒?」她對他說。

  「我的住房離此不遠,」陌生人回答。

  「您在這荒無人煙的地方做什麼?」韋蘿妮克問道。

  「在這兒生活。」

  「怎麼生活?靠什麼為生?」

  「有人給我一小筆錢,叫我看管這一大片林子,」他指著裸岩峰背朝蒙泰涅克平原的那一側山坡說。

  格拉斯蘭太太這時瞥見一杆槍的槍口,還看見一隻小獵袋。即便她原先有些害怕,此刻也放了心。

  「您是護林人?」

  「不,太太,當護林人必須宣誓,要宣誓必須享受全部公民權……」

  「那麼您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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