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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我們只看見了事物本身,他卻看到事物的根源。」

  韋蘿妮克停下腳步,這些全新的思想令她震驚。

  「對您,」勇敢的教士又道,「對您這位心靈如此高尚的人,我該說一些不同於對我那些謙卑的教民所說的話。您這樣有教養,定能徹悟天主教的神義。而這在弱者和窮人們眼裡,則是用圖像和話語表達出來的。好好聽我說,這與您有關;因為,儘管我將暫時從廣闊的角度來談,但這實在是您的事。為了保護社會而發明的法律建立在平等之上。然而不過是事實集合體的社會卻以不平等為基礎。因此在事實和法律之間存在著不協調。社會應當在法的壓制下,抑或在法的推動下前進呢?換句話說,法應當反對社會內在的運動以維持社會,還是應當順應這個運動以引導社會呢?自社會存在以來,沒有一個立法者敢於承擔解決這個問題的責任。一切立法者只滿足於分析事實,指出應受懲戒的或罪惡的事實,並給予懲罰或嘉獎。這就是人世的法;它不能防止過失的發生,也不能避免受過懲罰的人重犯過失。慈善是個崇高的錯誤,它徒勞無益地折磨肉體,卻不生產治癒靈魂的藥膏。慈善家制定計劃,發表想法,把付諸實施的任務交給人,交給沉默,工作,命令,交給無聲又無力的事物。宗教沒有這些缺陷,因為它把生命延續到了另一個世界。它把我們全視為處境卑微的墮落之人,從而打開了取之不盡的寬容的寶庫;我們或先或後地朝脫胎換骨的路上走,沒有人不犯錯誤,教會料到人們會犯過失,甚至會犯罪。社會想剪除的罪犯,正是教會要拯救的靈魂。不僅僅如此!……教會受到它所研究和瞻仰的上帝的啟示,承認力量的強弱不均,研究負擔的比例失調。如果說它認為你們在心靈、肉體、精神、才能、價值上參差不齊,它卻通過改悔把你們大家置於平等地位。這時,太太,平等不再是個空洞的字眼,因為我們大家在感情上是平等的,也能夠做到平等。自野蠻人未定形的拜物教始,直至希臘的美妙發明,以及埃及和印度用喜氣洋洋或陰沉可怖的祭禮來體現的深刻而巧妙的教義,人始終確信一個思想,即沉淪、犯罪的思想,因此犧牲和贖罪之說遍及各地。救世主的死為人類贖了罪,它形象地喻示我們應當為自己做些什麼:補贖我們的過失吧!補贖我們的謬誤吧!補贖我們的罪行吧!萬事皆可補贖,天主教的教義盡在此言中;由此產生了令人頂禮膜拜的天主教聖事,它襄助寬恕的勝利,為罪人提供依託。太太,象瑪德萊娜一樣在沙漠中哭泣呻吟①,這不過是開始,行動才是結束。修道院既哭泣,又行動,既祈禱,又教化,它是我們神聖宗教的積極有效的工具。修道院建造、培植了歐洲,同時拯救了知識的寶庫,人類道義、政治和藝術的寶庫。在歐洲,人們將永遠承認這些光芒四射的中心的地位。大多數現代城市都是修道院的女兒。如果您相信上帝將審判您,那麼教會通過我的聲音對您說,悔過的善行可以補贖一切。上帝的巨手同時掂出惡跡的分量和善舉的價值。願您獨自成為一座修道院,您可以在此地重現奇跡。您的祈禱應當是工作。您的工作應當為在您之下的人造福,財富,才智,一切,直至這個自然地勢——您的社會地位的寫照——將您置於他們之上。」

  ①相傳這位女子曾去法國普羅旺斯的聖博姆「沙漠」痛悔前非。

  說最後這句話時,教士和格拉斯蘭太太掉轉頭又朝平原方向走來,神甫指了指山崗下的村莊和俯視四周景物的城堡。

  此刻是四點半鐘。昏黃的陽光籠罩著欄杆,花園,照耀著城堡,使三角楣頂尖包金的鑄鐵圖飾閃閃發光,還照亮被公路分成兩半的長條平原。這條公路只是條灰色的帶子,不象別處的路兩旁用樹木繡出滾邊。當韋蘿妮克和博內先生走過城堡的群體建築時,他們在庭院、馬廄和下房之上望見了受陽光輕輕撫弄的蒙泰涅克森林。夕陽的餘暉只照到樹梢,但是,自蒙泰涅克所在的山崗直到科雷茲山脈的第一座山峰,秋季的森林編織的絢麗多采的掛毯依然清晰可見。橡樹組成大塊佛羅倫薩的青銅色;核桃樹、栗樹呈現灰綠的色調;生長期短的樹木枝葉流金溢彩,塊塊灰色的荒地為一切色彩增添了細微的變化。光禿的樹幹好似一根根發白的列柱。這些橙黃色、淺黃褐色和灰色被十月秋陽蒼白的反光富於藝術性地融為一體,與這片暗綠色的、一潭死水般的貧瘠平原,這片廣袤的休耕地十分協調。教士想對這幅美麗而沉寂的景象發一通議論:沒有一株樹,沒有一隻鳥,平原死寂,森林無聲;村莊的茅屋上,東一處西一處地冒出幾縷青煙。城堡似乎和它的女主人一樣陰沉。根據一條奇特的法則,一座房子裡的一切都仿效它的主宰者,籠罩著他的精神。這時格拉斯蘭太太突然停住腳步,神甫的話使她振聾發聵,信念打動了她的心,天使般的嗓音令她柔腸寸斷。神甫舉起胳膊,指指森林,韋蘿妮克朝它望去。

  「您不覺得這與社會生活略有相似嗎?各有各的命運!這一大片林子裡有多少不平等啊!長得最高的樹缺少腐殖土和水份,死得最早!……」

  「也有些樹被打柴女的砍刀所傷,在風華正茂時中途夭折,」她辛酸地說。

  「別再陷入這種感情了,」神甫寬厚而又厲聲說道,「這座森林的不幸正在於沒有砍伐,您看到成片的林木展示的現象了嗎?」

  韋蘿妮克看不出森林有什麼特別的自然現象,只是順從地盯住林子,然後緩緩把目光移向神甫。

  「您沒有注意到,」他從這目光中猜出韋蘿妮克的無知,「有幾條林帶中各類樹木依然一片翠綠?」

  「啊!真的,」她叫道。「為什麼呢?」

  「蒙泰涅克的財富和您的財富正在這裡,」神甫又道,「我曾向格拉斯蘭先生指出這是一筆巨大的財富。您看,三條河谷的水注入湍急的加布河。這道激流把蒙泰涅克森林和在這邊與我們的市鎮接壤的另一個市鎮隔開,九、十月份乾涸,十一月份暴漲。要增加它的水量並不難,只需在林中興修水利,防止點滴流失,彙集最小的泉水,如今這水沒派上用場;但如果您效仿裡凱①在聖費雷奧勒所為——人們在那裡建造了巨大的水庫向朗格多克運河供水——,在激流的兩座山崗間築起一兩道壩攔河蓄水,適量的水通過閘門流入各條溝渠,適時地被土壤吸收,這片荒蕪的平原就會變為良田,而多餘的水將被引入我們的小河。您將沿條條溝渠種上挺拔的楊樹,在水草最豐美的牧場飼養家畜。草是什麼?不外是陽光和水。平原上有的是土供禾苗紮根;水凝結成露珠肥沃土壤,楊樹從中汲取養分,留住霧氣,霧中的成份將被一切植物吸收:這便是河谷裡草木葳蕤的秘密。在如今一片沉寂,見了叫人黯然神傷的貧瘠之地,您有一天會看到生命,歡樂和運動。這難道不是一次虔誠的祈禱?您忙於這些工作,不是勝過無所事事,鬱鬱寡歡嗎?」

  ①裡凱(1604—1680),法國工程師,南方運河的開鑿者。

  韋蘿妮克握住神甫的手,只說了一句話,但這句話力重千鈞:「我一定辦,先生。」

  「這件大事由您設計,」他又說,「但不用您去完成。我和您都沒有實現這一想法的必要知識,這個想法人人可有,但做起來困難極大,因為這些困難雖然簡單,幾乎藏而不露,但必須具備最精確的科學知識才能解決。從今天起就去尋找將在十二年內,在變為沃土的六千阿爾邦土地上為您賺得六、七千路易年金的人吧。這項工作有一天將使蒙泰涅克成為全省最富有的市鎮之一。現在森林還沒有給您帶來任何收益;但是,投機商早晚會來買這些粗大堅實的木材,這是日積月累、唯一不能靠人力加速生產,也不能由人代替生產的寶藏。說不定有一天,國家將為這座森林創造運輸條件,把林中木材運走造船;但是國家要等人口增長十倍的蒙泰涅克居民去要求它的保護,因為國家和財富一樣,只施惠於有錢人。到那時,這塊土地將成為法國最富饒的土地之一,您的孫子將引以自豪,說不定他會覺得,城堡與收入相比太寒酸了。」

  「這就是,」韋蘿妮克說,「我一生的前途。」

  「這樣的事業可以補贖許多過失,」神甫道。

  他看出自己得到了理解,便試圖給這個女人的智力以最後的一擊:他悟出,在她身上,智力通向心靈;而在其他女人身上,心靈相反是通向智力之路。「您知道,」他頓了一下對她說,「您錯在哪兒嗎?」她怯生生地望著他,「您的悔恨還只是吃了敗仗的感情,撒旦的絕望是可怕的,或許這就是耶穌基督以前人類的悔恨;但我們天主教徒的悔恨,是一顆在歧路上跌來撞去的靈魂的恐懼,而在碰撞中上帝向這顆靈魂作了啟示!您現在就象不信神的俄瑞斯忒斯,努力做個聖保羅吧!①」

  ①俄瑞斯忒斯,希臘神話傳說中阿伽門農和克呂泰涅斯特拉之子。克呂泰涅斯特拉勾結情夫殺死阿伽門農後,俄瑞斯忒斯為父報仇,殺死了母親及其姦夫。但他因犯下「弑母罪」而受到復仇女神的追逼,在阿波羅神的庇護以及雅典娜女神幫助下,他終於在法庭上勝訴。聖保羅是耶穌的十二門徒之一,原信猶太教,後來在去大馬士革的路上遇耶穌而改信基督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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