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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真是本性難移,」博內先生叫道,他朝他俯下身,咬著他耳朵說:「如果你今夜與上帝和解,如果你的悔過使我能為你赦罪,那麼這將是明天。——我們讓你平靜下來,收穫已不算小了,」他高聲重複道。

  聽到最後這句話,冉的嘴唇發白,兩眼因劇烈收縮朝上翻,臉上掠過暴怒前的顫慄。

  「我怎麼會平靜?」他自忖道。幸而他遇到了德妮絲噙滿淚水的眼睛,又克制住自己。「那麼,我只能聽到您講話了,」

  他對神甫說。「他們的確知道從哪兒對我下手。」他撲到母親的懷裡。

  「我的兒,聽他的話吧,」母親哭著說,「這位親愛的博內先生,他冒著生命危險保證把你引向……」她遲疑了一下,接著說:「永生。」然後她吻了吻冉的頭,把頭摟在懷裡呆了片刻。

  「他將陪伴我?」冉望著本堂神甫問道,神甫主動點了點頭。「好吧,我聽他的,他要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

  「你要答應我,」德妮絲說,「因為我們大家看到你的靈魂需要拯救。而且,難道你願意全利摩日和本地鄉親們說塔士隆家的人死得不光彩?最後,你要想到,你在這裡失去的一切將在天國重新找到,那兒是得到寬宥的靈魂相會之地。」

  這番超人的努力使英勇的姑娘口乾舌燥。她和母親一樣住了口,但是她勝利了。罪犯一直為司法機關奪走他的幸福怒氣衝天,聽到崇高的天主教思想被他妹妹如此天真地表述出來,不禁渾身打顫。所有女子,甚至象德妮絲這樣的農村姑娘,都善於找到這些體貼入微的話語;她們不是全喜歡讓愛情永存嗎?德妮絲觸動了兩根十分敏感的心弦,被喚醒的自豪呼喚其他的美德,這些美德曾被深重的苦難凍結,遭到絕望的打擊。冉捧起妹妹的手,吻了一下,意味深長地把手貼在自己心口;親切而又有力地按了一下。

  「好吧,」他說,「必須棄絕一切:這是最後一下心跳,最後一縷思緒,收下它們吧,德妮絲!」他朝她看了一眼,在重大關頭,人們就用這類目光試圖把自己的心靈印在另一顆心靈上。

  這句話,這個思想,就是全部遺囑。所有未曾表述、將被忠誠地傳達和詢問的遺言,母親、妹妹、冉和教士完全心領神會,因此互相躲避著,不讓別人看見自己的眼淚,並把各自的想法隱瞞起來。這寥寥數語是一段激情的彌留,是一顆慈父的心靈預感將棄絕紅塵而向世間最美好的事物所作的訣別。本堂神甫為人間一切偉大的、甚至罪惡的事物的威嚴氣勢所折服,根據過失的深廣對這段不為人知的激情作出了判斷:他抬起眼睛,仿佛祈求上帝的寬恕。天主教感人的慰藉和無限的柔情正表現於此,它這般有人情味,這般溫柔,通過一直降到人間的手,向人們解釋上界的法律;它這般可怕,這般神聖,通過伸向世人的手,將他們引上天國。但德妮絲适才已神秘地向神甫指出了岩石可能坍陷的地點,悔恨之水可能奔流而出的斷口。冉忽然被回憶帶回到現實中來,發出鬣狗被獵人捉住時令人毛骨悚然的叫聲。

  「不,不,」他跪下嚷道,「我要活下去。母親,請和我換個位置,把您的衣裳給我,我能夠逃出去。饒命呵!饒命呵!去見王上吧,告訴他……」

  他住了口,發出一聲可怕的吼叫,猛然抓住神甫的長袍。

  「走吧,」博內先生低聲對兩個沮喪的女子說。

  冉聽見了這句話,他抬起頭,注視著母親和妹妹,親吻了她們的腳。

  「我們道聲永別吧,你們不要再來了;讓我一個人和博內先生在一起,別再為我擔心了,」他說,一邊緊緊摟住母親和妹妹,似乎想把自己的全部生命貫注在擁抱裡。

  「這叫人怎麼活得下去?」德妮絲走到監獄邊門時對母親說。

  骨肉分離發生在晚八時前後。在監獄門口,兩個女子遇到了德·拉斯蒂涅長老,他向她們打聽囚犯的情況。

  「我想他會與上帝和解的,」德妮絲說,「雖然他尚未悔悟,但這一時刻已經不遠了。」

  主教稍後得知教士們此次將贏得勝利,囚犯將懷抱最有感化力的宗教感情走向刑場。這時檢察長正在主教身邊,主教表示希望見見本堂神甫。博內先生午夜過後才來主教府。加布裡埃爾長老常常來往于主教府和監獄之間,認為有必要讓神甫搭乘主教的車子;因為可憐的教士精疲力竭,兩腿已邁不開步。第二天將度過艱辛一日的前景,他親眼目睹的隱秘鬥爭,久久拒不就範的教徒在永生的重大考慮面前終於幡然悔悟的情景,這一切合在一起把博內先生攪得心力交瘁,他那神經質的、容易衝動的性情不難體恤他人的不幸。與這顆美好心靈相象的心靈那樣急切地分擔它們關心的人們的感受、苦難、激情和痛苦,以致它們果真親有所感,並且極為深切,因為它們能夠衡量其深廣,而被感情關係或極度的悲傷蒙蔽住眼睛的人是看不到的。在這方面,象博內先生這樣的教士是一位用心靈去感受的藝術家,而不是用頭腦去判斷的藝術家。當神甫來到主教的客廳,置身於兩位代理主教、德·拉斯蒂涅長老、德·格朗維爾先生和檢察長中間時,他隱約感到他們對他有新的期待。

  「神甫先生,」主教說,「您是否得到一些可向法院透露的口供,以便在不失職的情況下給法院一些啟發呢?」

  「大人,為了給這個迷途的可憐孩子贖罪,我不僅要求他的悔過如教會所希望的那般誠懇徹底,而且要求他歸還那筆錢。」

  「我正是為還錢一事上大人這兒來的,」檢察長說,「此事將使本案的不明之處真相大白。罪犯肯定有同謀。」

  「人間司法的利益,」神甫又說,「不是我行動的動力。我不知道將在何地、以何方式還錢,但錢一定會歸還的。大人把我喚到一位堂區教民的身邊,使我重新置身於絕對的地位,除去神職人員的紀律與服從外,這種地位給予神甫在本堂區範圍內的權利,相當於大人在主教區行使的權利。」

  「好吧,」主教說,「但問題是要囚犯在司法機關面前自願招供。」

  「我的使命是讓上帝得到一個靈魂,」博內先生答道。

  德·格朗庫爾先生微微聳了聳肩,但杜泰依長老贊許地點了點頭。

  「塔士隆大概想搭救一個人,而歸還錢財可能將其暴露。」

  檢察長說。

  「先生,」神甫反駁道,「我絕對不知道任何可以否認或證實您的懷疑的事。而且懺悔的秘密是不容洩露的。」

  「那麼錢將歸還囉?」執法人問道。

  「是的,先生。」獻身上帝的人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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