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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這兩位女性懷著不同的柔情來尋找的年輕人,激起那麼多天真的好奇心,那麼多虛偽的同情和深切的關懷。此刻他正躺在監獄裡死囚牢房的一張簡陋的床上。一名奸細守在門口,以便抓住犯人在睡眠中或發怒時脫口而出的話,法院為了找到冉-弗朗索瓦·塔士隆的同謀犯,尋回被盜的金錢,真可謂無所不用其極。德瓦諾夫婦引起了警察局的關心,警察局便來監視這個死不開口的人。那個被指定當囚犯精神看守的人從一個特意鑿開的小孔裡注視他時,發現他始終保持同樣的態度,全身裹在緊身衣裡,自從他試圖用牙撕扯衣服和捆綁他的繩索後,一根皮帶套住了他的頭。冉-弗朗索瓦盯著地板,兩眼直勾勾的,絕望,火熱,仿佛因可怕的思緒掀起的生命浪潮大量湧入而發紅。他好似一尊活生生的古代普羅米修斯的雕像,失去某種幸福的思想吞噬著他的心;當第二位代理檢察長來看他時,這位法官不禁對如此恒久的毅力表露出驚訝。冉-弗朗索瓦看到任何人進入監牢都勃然大怒,其激烈程度超過醫生對這類疾病所知的限度。他一聽見鑰匙在鎖孔裡轉動或拔加固鐵門門栓的聲音,嘴唇上便泛起薄薄一層白沫。冉-弗朗索瓦時年二十五歲,個頭矮小,但身材勻稱。短而硬的頭髮自然捲曲,長得相當靠前,顯出旺盛的精力。一雙明亮的淡黃眼睛在鼻峰處相距太近,這一缺陷使他與猛禽頗為相象。臉龐圓圓的,棕褐的皮色為法國中部居民所特有。一對門牙交錯而長,這一面部特徵證實了拉瓦特①關於哪些人註定要殺人的論斷。不過,他的臉呈現出剛直不阿,作風平和、樸素的特點;因此一個女子狂熱地愛上他似乎毫不足奇。鮮潤的嘴巴,配上一口潔白晶瑩的牙齒,十分俊氣。紅唇呈十分觸目的鉛丹色,透著壓抑的兇殘,而在許多人身上,它在熾熱的快感中得到盡情的發洩。他的舉止沒有顯出工人的任何壞習慣。在旁聽法院辯論的婦女們看來,顯然有位女性使他慣於勞動的筋肉變得柔軟,把這個鄉下人調教得舉止高雅,風度翩翩。女子識別得出一個男人身上的愛情痕跡,正如男子看得出一個女人——照口語的說法——是否為過來人。

  ①拉瓦特(1741—1801),瑞士神學家、詩人,相面術的創始人。

  傍晚時分,冉-弗朗索瓦聽到拉門栓和開鎖的聲音;他猛然回過頭,發出低沉可怕的嗥叫,怒火開始往外冒;但是,在蒼茫的暮色中顯露出妹妹和母親兩張心愛的臉,後面是蒙泰涅克本堂神甫的面孔,他猛然哆嗦起來。

  「野蠻的東西!他們竟對我準備了這一手!」他閉上眼睛說道。

  德妮絲不久前蹲過監獄,對一切都抱有戒心,密探想必躲開了,然後再回來;她朝哥哥撲過去,把淚水漣漣的臉俯在他臉上,貼著他耳朵說:「說不定有人偷聽我們談話。」

  「不然怎麼會派你們來呢?」他高聲答道,「我早就請求饒了我,不見家裡任何人。」

  「他們把他弄成什麼樣子啦!」母親對神甫說,「我可憐的孩子,我可憐的孩子!」她跌倒在床腳邊,把頭藏在站在她身旁的教士的長袍裡。「我不能見他給這樣緊緊捆住,裝在這只口袋裡……」

  「如果冉願意答應我規規矩矩,」神甫說,「不企圖自殺,我們和他在一起時不亂說亂動,我將爭取給他鬆綁;但是對諾言稍有違背,責任將落在我頭上。」

  「我非常需要隨便活動活動,親愛的博內先生,」囚犯眼淚汪汪地說,「我保證讓您滿意。」

  神甫出去了,獄卒走進來,脫下了囚犯的緊身衣。

  「今晚你可別殺死我,」獄卒說。

  冉隻字未答。

  「可憐的哥哥,」德妮絲說,她拿過來一隻被人仔細檢查過的籃子。「這是幾樣你愛吃的東西,這兒的伙食大概糟透啦。」

  她指指一得知可以探監便摘下的水果和母親立即留下來的一張烘餅。這份關切令他憶起了自己的孩提時代,妹妹的聲音和動作,母親和神甫來看望,這一切在冉的身上引起了反應:他淚如雨下。

  「德妮絲啊!」他說道,「六個月來我沒正經吃過一頓飯。我餓了才吃點東西,如此而已。」

  母女倆出去了,然後又回來。她們抱著家庭主婦為男人謀得舒適的那種精神,終於為可憐的孩子開出一頓晚餐。她們得到了幫助:上面有令,在一切不妨害囚犯安全的方面協助她們。德瓦諾夫婦仍然期望從囚犯那裡得到遺產,不惜為他的舒適助一臂之力。冉於是享受到天倫之樂的最後一線反光,這份快樂被此時此地的嚴峻色彩蒙上了一層陰影。

  「我的上訴被駁回了?」他問博內先生。

  「是的,孩子。你現在只有象基督徒那樣結束一生。這一生與等待你的來生無法比擬;你必須想想永生的幸福。你可以丟掉性命還清世人的債,但僅僅如此不能使上帝滿意。」

  「丟掉性命?……您不知道我必須離開的一切啊!」

  德妮絲望著哥哥,仿佛在對他說,即使在宗教方面也必須小心謹慎。

  「咱們不談這個,」他又說,一邊吃著水果,那股貪婪勁兒表明他內火極旺。「我什麼時候死?……」

  「不,現在還不要在我面前提這事,」母親說。

  「可是我好安心啊!」他低聲對神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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