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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白麵包只配富人的口胃,」本堂神甫謙遜地回答。

  年輕長老抓起博內先生的手,親切地握了握。

  「原諒我,神甫先生,」他說,美麗的藍眼睛投去一瞥,直入神甫的心扉,兩人驟然間和解了。「主教大人叮囑我要考驗考驗您的耐心和謙虛;但是我不會走得更遠,我已看出自由派的讚揚對您是多大的誣衊。」

  早餐已準備好:古老的餐廳裡,鋪了白臺布的老式餐桌上,幹絮爾在一束束鮮花中間擺好了新鮮雞蛋、黃油、蜂蜜和水果,奶油和咖啡。臨平臺的窗戶打開了。窗臺四周爬滿鐵線蓮,盛開著星狀白花,花心露出一束捲曲的黃色雄蕊。茉莉在一側伸展,旱金蓮在另一側攀援。高處,一架葡萄藤蔓已經變紅,構成富麗的邊飾,鋸齒形的葉片在陽光映襯下顯得那般嫵媚,即使雕刻家也表現不出來。

  「您發現這裡的生活已簡化到最大限度,」神甫微笑道,但內心的憂傷仍然印在臉上。「我們哪知道您要來!誰又能料到您來的動機呢!不然,於絮爾可以搞到幾條山鱒魚,森林中有道激流,出產上好的鱒魚。可是我忘了如今是八月份,加布河沒有水!我的腦子全給攪亂了……」

  「您很喜歡此地嗎?」年輕長老問道。

  「對,先生。如果上帝允許,我將終生當蒙泰涅克的本堂神甫。我真希望那些以為不如當慈善家的傑出人士效法我的榜樣。現代慈善是社會的不幸,只有天主教的原則能夠治癒折磨社會肌體的病症。與其描述疾病,用悲哀的呻吟擴大其危害,我們每個人不如動手幹起來,進上帝的葡萄園當名普通工人。①先生,我在此地的任務遠遠沒有完成;我發現有些人處於蔑視宗教的可怕情感之中,勸導他們是不夠的,我願在完全信服的一代人中間死去。」

  ①喻感化靈魂的工作。

  「您不過盡了本分,」年輕人感到忌妒咬齧著他的心,仍舊乾巴巴地說。

  「是的,先生,」教士狡獪地瞥了他一眼,仿佛向他詢問:「還在考驗我嗎?」然後謙遜地這樣回答。

  「我每時每刻都在祝願,」他補充道,「王國裡人人盡自己的本分。」

  他加重語氣說出這句意味深長的話,使它的含義更為深廣,這語氣證明,思想與行為的謙卑同樣偉大,並讓自己的思想服從上司思想的教士,在一八二九年便看清了君主政體和教會的命運。

  兩位傷心的女子來到後,急於返回利摩日的年輕長老把她們留在神甫住宅,自己去看馬車是否已套好。過了片刻,他回來宣佈出發的準備已經就緒。蒙泰涅克全體居民,聚在路邊和驛站前,眼瞧著四個人走了。犯人的母親和妹妹沉默不語。兩位教士意識到許多話題裡藏著暗礁,他們既不能顯得冷漠,又不能說說笑笑。正當他們尋找中性話題的當兒,車子駛過平原,眼前的景物使鬱悶的沉默又延續了一會兒。

  「您出於什麼理由選擇了教士的職業?」車子駛上大路時,加布裡埃爾長老突然生出好奇心,向博內神甫問道。

  「我不把當教士看成一種職業,」神甫簡單地回答,「我不明白除了難以言喻的神召威力外,還會有其他當教士的理由,我知道有好些人受激情奴役變得心力交瘁後當上了天主葡萄園裡的工人:有些人患過單相思,其他人遭到過背叛;一些人在埋葬愛妻或所膜拜的情婦時失去了生活的樂趣;另一些人在一切事物、甚至感情皆捉摸不定的時代,對最美好的信念持懷疑態度,並稱之為信仰的時代對社會生活感到厭倦。好些人在權力似乎是贖罪,而臣民視服從為宿命的時代拋棄政治。不少人離開沒有宗旨,各種力量聯合起來排斥善良的社會。我不能設想獻身上帝是出於貪婪的考慮。有些人可能把當教士視為振興祖國的一個手段;但是,依我拙見,愛國教士是個荒謬的詞兒。教士只應屬￿上帝。我不願意只把破碎的心和殘留的意志奉獻給我們的主,雖則他接受一切,我把自己整個獻了出來。根據異教的一個動人理論,被指定祭獻偽神的犧牲品要頭戴花冠赴神殿。這個習俗一直令我感動。失去聖寵的犧牲毫無價值。我的身世很簡單,沒有任何離奇的遭遇。不過,如果您想聽全部懺悔,我將把一切告訴您。我的家境在小康之上,差不多算個富戶。父親單槍匹馬掙下一份產業,是條寧折不彎的硬漢;而且他怎樣對待自己,也怎樣對待妻兒。我從未發現他的嘴角露出過一絲笑意。有力的雙手,青銅色的臉膛,既陰鬱又粗暴的舉動,把妻子、兒女、夥計、僕役置於野蠻的暴政之下,壓得我們大家喘不過氣來。就我個人而言,如果這權力產生出均勻的壓力,我對這種生活本來尚可將就;但是它喜怒無常,搖擺不定,反復變化,叫人受不了。我們始終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對還是錯,由此導致的可怕等待在家庭生活中實在難忍,讓人寧願離家流落街頭。如果家中只有我一人,我還可以毫無怨言地容忍父親;但是我所熱愛的母親不斷忍受的劇烈痛苦撕扯著我的心,無意中發覺她在流淚,我不禁怒火中燒,喪失了理智。中學住讀期間,孩子們煩惱不堪,為繁重的課業所苦,對於我卻如同黃金時代。我怕放假的日子。母親也樂意來看我。我修完人文科學,不得不回到父親的屋簷下,當他的夥計,但不出幾個月,我呆不下去了:我少年氣盛,精神若失常,就有可能崩潰。秋天一個悲涼的夜晚,我獨自與母親沿著布爾東大街散步,當年那是巴黎最淒慘的地點之一,我向母親傾吐了自己的心思,告訴她只有在教會裡我才能活下去。只要父親在世一天,我的情趣,思想,甚至愛情都會受到挫折。我穿上教士的長袍,他將不得不尊敬我,在某些場合我就能當家庭的保護人。母親痛哭流涕。那時,後來升為將軍、在萊比錫陣亡的哥哥出於和我同樣的理由離開家,參軍當了小兵。我向母親指出,她的自救之途,是選擇一位性格剛強的女婿,一俟我妹妹到了成家的年齡,便讓她出嫁,把這個新家庭當作自己的依靠。我以逃避徵兵又不花父親一文錢為藉口,宣佈了自己的志向,於一八〇七年十九歲時進入聖絮爾皮斯修道院。在著名的古老建築物裡,我找到了安寧與幸福,只有想到妹妹和母親的痛苦時才受到干擾;她們日常的苦楚想必與日俱增,因為她們見到我時,要我堅定自己的決心。或許我的痛苦使我滲透了愛德的奧秘,正如偉大的聖保羅在令人崇敬的書簡中為它下的定義,我願在不為人知的塵世一角為窮人包紮傷口,然後,如果上帝俯允為我的努力祝福,我要以自己的榜樣證明,天主教致力於人道的事業,是唯一真正的、唯一美好的教化力量。在擔任副祭職的後期,我大概受到寬恕精神的點撥,完全原諒了父親,把他視為安排我命運的工具。我寫了一封溫柔的長信解釋這些事情,指出一切都是上帝的旨意,但是母親看到我削髮為僧,仍然痛哭流涕;她知道我捨棄了多少樂趣,卻不知我渴望何等秘密的榮耀。女人的心腸是那樣軟!我屬￿上帝后,心中無限平靜,感到自己既無需要,又無虛榮心,也沒有攪得人們不得安寧的財產掛慮。我想天公會照顧我,象照顧它的一件東西一樣。我進入一個世界,那裡消除了擔心,前途牢牢在握,一切,甚至寂靜,皆為神靈之作。清靜是聖寵的恩德之一。母親想像不出怎麼能與教堂結合;但是,看到我額頭安詳,神情幸福,她也很幸福。我被授聖職後,來利穆贊看望一位父系親屬,他偶然與我談起蒙泰涅克鄉的情況。一個閃光的想法萌生出來,暗暗對我說:這就是你的葡萄園!於是我來了。先生,您看,我的身世十分簡單,也無趣味。」

  這時,夕陽如火,利摩日出現了。兩位女子一見,止不住流下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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