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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正當年輕長老走上這條佈滿石塊、兩側豎著籬笆的小徑時,女站長盤問起車夫來。從利摩日開始,每個到站的車夫都把由省城車夫發佈的關於主教府的推測告訴正待出發的同事。因此,正當利摩日市民一面起床,一面談論處決殺害潘格雷老爹的兇手時,在整條公路上,鄉下人卻宣佈主教為無辜者爭取到特赦,並對人間司法的所謂謬誤議論紛紛。冉-弗朗索瓦日後被處決時,說不定會被看成烈士。

  加布裡埃爾長老在這條紅葉掩映,黑莓、黑刺李結實累累的小徑上爬了幾步,下意識地轉過身來,我們初到一地,都會不由自主地去認識它,這是一種與生俱來、狗馬皆有的好奇心。他發現蒙泰涅克的水源一是山崗的流泉,二是一條小河,連接縣城和省會的省級公路沿河而過。蒙泰涅克和這塊高原上的所有村莊一樣,用方方正正、曬乾了的土坯造房。一場大火過後,土坯房有可能燒成磚房。房頂鋪著茅草。貧窮隨處可見。在蒙泰涅克前方伸展著好幾塊從平原奪來的燕麥、蘿蔔和土豆田。山坡上有幾片水澆牧場,放牧有名的利穆贊馬,據說這種馬是阿拉伯人的遺贈,他們從比利牛斯山來到法國,在普瓦捷和圖爾之間死于查理·馬泰爾統帥的法蘭克人的刀斧之下。高地看來旱得厲害,一塊塊焦黑、淡紅和火紅的顏色表明土地乾燥,利於栗樹生長。水被精打細算地用於灌溉,只給邊緣種了栗樹、四周圍有籬笆的牧場帶來生機,牧場上生長一種短細稀疏、略帶甜味的草,養育出高傲、嬌嫩、不大耐勞的馬種,它們在出生地是出色的良種馬,換了地方便容易發生變異。新近引種的幾株桑樹表明人們有意養蠶。和世上大多數村莊一樣,蒙泰涅克只有一條街,公路便打街上穿過。但村子分為上、下蒙泰涅克,每部分都有條條小巷成直角與街道相通。一排房屋坐落在山崗隆起的小丘上,一層層花園令人賞心悅目;上街要下好幾級臺階;房子有土樓梯或碎石砌的樓梯,幾個老年婦女,東一處西一處的,或坐著紡線,或照看孩子,給這畫面添了生氣,她們隔著平日靜悄悄的街道交談,維繫上、下蒙泰涅克的對話,相當迅速地把消息從鎮子一頭傳到另一頭。花園裡種滿果樹、白菜、洋蔥、青菜,每個平臺上都擺著一溜兒蜂箱,與此平行的另一排房屋,花園朝小河傾斜,沿河栽著茁壯的大麻和性喜潮濕的果樹;有幾座房屋和郵局一樣位於凹處,給織布業帶來便利;幾乎家家戶戶都掩映在核桃樹——膠土之樹——的濃蔭中。這邊,與大平原相對的另一頭,有幢更寬敞、更考究的住宅,一些同樣維修得很好的房舍聚集在周圍。這個小村莊,與鎮子隔看花園,當時正叫塔士隆屯,至今未改名稱。市鎮本身並不大;但屬下有三十來塊分散的分成制租田①。河谷裡,近河處,幾條與馬什和貝裡地區類似的築有綠籬的河邊小徑,指出水流的走向,給這個市鎮周圍勾勒出一條綠色的流蘇,使市鎮看上去宛如海中央的一艘艦艇。當一座房子,一塊土地,一個村莊,一個國家,由可悲的狀況轉為可喜的狀況,但還不夠豪華,甚至算不上富有時,生活對於活著的人顯得如此天經地義,以至一位旁觀者下車伊始絕猜不出人們付出的繁雜瑣碎、堅韌不拔的巨大努力,看不出埋葬在地基中的勞動,促成初步變化卻被人遺忘的耕耘。所以,年輕長老對這片美景掃了一眼,並不覺得這景致有什麼了不起。他不知道博內神甫到來之前此地的境況。

  ①土地所有者將土地租讓,一定時期後,和租種者按比例分成土地收益。

  他攀著小徑又走了幾步,不久在上蒙泰涅克房舍花園上方二百來米處,再一次看到适才從遠處首先瞥見的教堂和本堂神甫住宅,它們與古老的蒙泰涅克小城堡——十二世紀納瓦蘭家族的府第之一——氣勢莊嚴、纏藤繞蔓的遺跡混雜在一起。神甫私宅當初恐怕是為侍衛長或總管建造的。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條又長又高的栽著椴樹的平臺,從那兒可以俯覽遠近一帶。平臺的樓梯和支撐它的牆年深日久,飽受歲月的摧殘。樓梯的石階被草木難以覺察、但持之以恆的力量挪動了位置,縫隙間長出高高的草和野生植物。貼石而生的苔蘚為每一級臺階鋪上青綠色的地毯。厚厚的牆垣上佈滿裂縫,狹長的出水孔之間鑽出一簇簇、一叢叢各種各類的牆草、春白菊、鐵線蕨。植物給牆壁披上一塊由鋸齒蕨、金色花蕊的淡紫色金魚草、藍薊和褐色隱花植物編織而成的最雅致的壁毯,石頭反倒成了附屬品,在這塊清涼的壁毯上打出寥寥幾個洞眼。平臺上,黃楊勾畫出一座觀賞花園的幾何圖形,花園四周是本堂神甫的房子,山岩在房子上方形成一道淺白色的邊,點綴著一些歪歪斜斜、枝葉如一身羽毛的病弱的樹。城堡的廢墟俯臨這幢房子和教堂。神甫住宅用石頭和灰漿建造,分上下兩層,有個其大無比、帶兩堵山牆的斜屋頂,天窗破敗不堪,頂樓恐怕是空的。底層有兩個房間,中間隔一條走廊,走廊盡頭有道木梯通向二樓,樓上也有兩間房。

  院子那邊靠房蓋了間小廚房,院子裡的馬廄和牛欄空空如也,已經廢棄不用。房子和教堂之間隔著菜園,一條坍塌的遊廊把住宅和聖器室連接起來。年輕長老看到四扇用鉛條卡住玻璃的窗戶,長滿青苔的褐色牆壁,象盒火柴似的裂成一條條的原木大門,然而,這些可愛與質樸的細節,那裝點著屋頂和朽爛的木窗臺的植物和從縫隙中鑽出的婀娜多姿的野生藤蔓植物,那些仿佛帶著令人喜悅的念頭伸進窗戶的葡萄樹帶卷鬚的藤蔓和小串的葡萄,這一切非但沒有打動年輕長老的心,反而使他慶倖自己將來要當的是主教,而不是鄉村神甫。這幢大門始終敞開的房子仿佛屬￿每個人。加布裡埃爾長老走進與廚房相連的大廳,發現裡面的家具十分簡陋:一張帶四根螺旋形桌腿的老橡木桌,一把絨繡面扶手椅,幾把木椅,一個舊食櫥。廚房裡沒有人,只有一隻貓,表明宅裡有女人。另一間屋子是客廳,年輕教士朝裡望了一眼,瞥見幾張鋪著絨繡面、未上漆的木扶手椅。護壁板和屋頂的擱柵是栗木做的,烏黑發亮。屋裡有架描花綠殼時鐘,一張鋪著綠色舊臺布的桌子,幾把坐椅,壁爐檯面上兩個燭臺之間,有個放在玻璃罩內的童年耶穌蠟像。壁爐裝了一個粗線腳的火爐襯,爐口用張紙簾遮住,簾上畫著耶穌肩扛一頭綿羊,大概這是鎮長或治安法官的女兒為感謝對她的精心教育送的禮物。房子的可悲狀況叫人看著難受:用石灰粉刷過的牆有些地方褪了色,齊人高處蹭得發黑;粗欄杆柱的木樓梯打掃得雖很乾淨,但踩上去恐怕會搖晃。

  盡裡頭,對著大門,通向菜園的門敞著,德·拉斯蒂涅長老發現園子不大,圍牆象防禦工事一般,用微白易碎的山石砌成,貼牆種著結實累累的果樹,未經修剪的長葡萄藤爬滿牆頭,每片葉子上斑痕點點。他折回身,在第一個園子的小徑上漫步,從村子上方眺望山谷的壯麗景致,它不愧為遼闊平原邊上的一塊綠洲,平原籠罩在清晨的薄霧中,宛如風平浪靜的大海。後面,一側是大片古銅色森林的色彩濃重部分,另一側是教堂和高踞於山岩之上、鮮明地呈現在碧空之中的城堡廢墟。加布裡埃爾長老在呈星形、圓形、菱形的小徑上漫步,腳下的沙子給踩得刷刷作響,他望望村莊,三五成群的鄉民正在審視他,又望望路邊長滿帶刺灌木的清涼山穀,還有與一望無際的平原景象迥異的垂柳夾岸的河流;這時,有些感覺朝他襲來,改變了他的思緒的性質,他開始讚賞此地的寧靜,純淨的空氣令他神清氣爽,眼前返樸歸真的生活令他心境平和;他影影綽綽看到本堂神甫住宅的美麗,又走進來認真好奇地細細察看。一個小姑娘,可能是負責看家的,正在園子裡偷吃水果,聽見一個人穿著咯吱作響的鞋子,在底層兩個廳堂的大塊方磚地上走動的腳步聲,便走了過來。她手裡拿著一隻水果,口裡還咬著一隻,這個樣子被人撞見令她好生驚訝,對這位年輕、漂亮、可愛的長老的問話,她一句也沒回答。小姑娘從來沒有想到世上還有這樣的長老,衣服穿得筆挺,細麻布襯衣白得耀眼,黑呢料子十分漂亮,既無汙跡,又無皺褶。

  「博內先生,」她終於說,「博內先生在做彌撒,于絮爾小姐在教堂。」

  加布裡埃爾長老沒有看見連接神甫住宅和教堂的遊廊,他又踏上小徑,從正門走進教堂。帶披簷的門廊面朝村子,門前有幾道磨舊了的、不連貫的石級,石級下面的廣場被雨水沖出一條條溝,點綴著大榆樹,那是當年依照新教徒蘇利①的命令栽種的。法國有許多窮教堂,這一所是最窮的當中的一個,很象那類大穀倉,門上方突出的屋頂靠木柱或磚砌的柱子來支撐。教堂和本堂神甫的房子一樣,用碎石和灰漿建成,緊靠一個不帶尖頂、用大圓瓦覆蓋的方形鐘樓,教堂外部裝飾著最富麗堂皇的雕塑,它們因明暗的對照變得更為充實,又被和米開朗琪羅一樣內行的大自然鏤深凹部,集中佈局,著上顏色。兩側,長春藤用它多筋的莖環抱牆壁,透過葉片勾勒出條條脈絡,與人體模型上的脈管一樣多。歲月為遮蓋它留下的傷口給教堂披上的這件外衣,被生在縫隙裡的秋天的花朵點綴得五色繽紛,為啾啾鳴唱的鳥兒提供了棲息之地。門廊披簷上方,玫瑰形圓花窗掩映在藍色的風鈴草中,好似圖文並茂的祈禱書的扉頁。與神甫住宅相連的朝北一側花朵稀疏,牆上生著青苔,灰一塊,紅一塊的;另一側及教堂後部的圓室周圍是墓地,盛開著各色鮮花。幾株樹,其中有一株象徵希望的扁桃樹,把根紮在了牆壁的裂縫裡。兩棵巨松,貼教堂後部的圓室生長,作了避雷針。墓地有堵坍塌的小牆,靠堆到半人高的瓦礫支撐著,作裝飾的鐵十字架豎在底座上,插了復活節時祝聖過的黃楊枝,這是被城裡人淡忘了的感人的基督教思想的一種體現。鄉村神甫是復活節之日前來向死者們說:「你們將幸福地重生!」的唯一教士。東一個、西一個朽爛了的十字架豎在野草叢生的土包上。

  ①蘇利公爵(1560—1641),胡格諾派,亨利四世的大臣和參政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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