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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第三章 蒙泰涅克的本堂神甫

  教士和虔誠的人在利益方面都有嚴格照章辦事的習性。是因為窮?抑或是因為孤獨造成的自私在他們身上助長了人類吝嗇的傾向?還是為了扶弱濟貧不得不錙銖必較?對不同的性格有不同的解釋。掏腰包的困難常常隱藏在親切天真的話語中,也常常直言不諱,在旅行中暴露得尤為明顯。加布裡埃爾·德·拉斯蒂涅,這位長久以來在祭壇聖體龕下俯身禮拜的人中最漂亮的年輕人,只給了驛站馬車夫三十蘇的酒錢,所以車行得很慢。主教們只比預定酬金多給一倍,車夫們也就畢恭畢敬地趕車。他們生怕失寵,自然不敢給主教的車子造成一絲一毫的損害。加布裡埃爾長老第一次單獨旅行,每到一站便溫和地說:「車夫先生們,請走快一點。」「乘客動拇指①,我們才揚鞭!」一名老車夫回答他說。年輕長老把身子埋在馬車的角落裡,琢磨不透這句回話的意思。為了消遣,他研究起正在穿越的地區,在波爾多至裡昂蜿蜒曲折的大路上多次下車徒步爬坡。

  ①俚語,意指多給點錢。

  離開利摩日五法裡,過了維埃納河谷秀麗的穀坡和漂亮的利穆贊斜坡草地,——有幾處酷似瑞士,尤其在聖萊奧納爾——景色變得沉鬱淒涼起來。出現了廣闊的荒蕪平原,既無草木又無馬匹,天際聳立著科雷茲省高地的荒原。這些山巒呈現在旅客眼前的既不是阿爾卑斯山的高聳挺拔和它的雄偉斷層,也不是亞平寧山熱烘烘的峽谷和荒涼的山巔,更不是比利牛斯山的巍峨壯麗;因水的流動形成的起伏山勢,顯出大災難平息和大水退後的平靜。這種地貌為法國的大部分地形所共有,也許和氣候一樣給法國爭得了受到歐洲確認的溫和之譽。如果說在利穆贊、馬什和奧弗涅的風景之間這一平緩的過渡為過路的思想家和詩人呈現出某些靈魂所懼怕的廣袤無垠的圖景,如果說它促使坐在車裡感到無聊的女子浮想聯翩,那麼對居民而言,這裡的大自然只有嚴酷,蠻荒,缺少資源。灰色的大平原上種不出東西。與首都為鄰是重現近兩個世紀在布裡①發生的奇跡的唯一條件。但是這兒沒有給荒漠增添生氣的大府第,在這片荒漠上,農學家看到了缺陷,文明在呻吟,遊客找不到旅店和優美如畫的迷人景致。思想高雅的人不嫌惡這片荒野,它們是大自然巨幅畫面中必不可少的陰暗部分。不久前,氣質那麼憂鬱的才子庫柏在《大草原》②中淋漓盡致地抒發了荒僻寂寥之地的詩情。這些被植物的繁衍所遺忘的地域,覆蓋著毫無肥性的礦渣,風化的石卵,寸草不生的土壤,向文明提出了挑戰。法國應當接受解決這些難題的辦法,正如英國人接受了蘇格蘭提供的辦法,以英勇耐心的耕作把最貧瘠的灌木叢生之地變成了出產頗豐的農莊。讓這些被社會置之不理的地區處於蠻荒原始的狀態,就會滋長氣餒,懶惰,因缺少食物引起虛弱,因不堪貧困造成罪惡。上面寥寥數語便是蒙泰涅克的一部歷史。

  ①布裡地區在巴黎盆地以東,處於塞納河與馬恩河之間,因靠近巴黎,農業發展很快。

  ②庫柏(1789—1851),美國小說家。《大草原》為其五部曲《皮襪子故事集》之一,發表於一八二七年。這套故事對後來美國的西部小說產生了很大影響。

  在這片政府不予重視,遭貴族遺棄,受工業詛咒的廣袤荒地上能做些什麼呢?只有向不盡義務的社會宣戰。因此,過去蒙泰涅克的居民和昔日的蘇格蘭高地人一樣,靠盜竊和殺人維持生計。看到這個地方,一位思想家不難設想二十年前村民們是如何與社會開戰的。大高原的一側被維埃納河谷切斷,另一側被馬什漂亮的小山谷和奧弗涅截然切斷,並有科雷茲山攔在面前,除開農業外,很象把盧瓦爾河盆地和塞納河盆地隔開的博斯高原,也象都蘭和貝裡高原以及其他許多高原,它們有如法國地面上的一個個棱面,數量多得足以讓最偉大的治國者們深思。統計表明法國擁有好幾百萬公頃荒地,某些地區如貝裡有七、八尺厚的腐殖土,在這樣一個國家,奇怪的是有人抱怨民眾不斷往社會上層爬,而政府竟找不到補救的辦法。在這些可以養活整村整村鄉民、產生巨大收益的土地中,有不少歸一些頑固不化的市鎮所有,它們拒絕把土地出賣給投機商,以保留放牧百來頭乳牛的權利。這些沒派用場的土地上全寫著無能二字。任何土地都有某種特殊的肥力。現在欠缺的既不是勞力,也不是意願,而是管理的意識和才幹。在法國,時至今日,這些高原為谷地作出了犧牲,政府救濟照顧的是利益自有保障的地區。這些窮鄉僻壤大多缺水,而水是發展生產的第一要素。本來可以放出氧化物,為這些灰色的不毛之地增加肥力的霧氣,被風一刮迅速掠過地面,而在別處,樹木留住霧氣,從中汲取養分。植樹造林在好幾點上與傳播福音相仿。居民與最近的大城市之間隔著一段對窮人而言無法逾越的距離,隔著一片荒漠,即使生產出一些東西也找不到任何銷路,他們被拋在未曾開發的森林近旁,在林中砍點木柴,偷獵些靠不住的食物,冬天忍受饑餓的煎熬。土地沒有種植小麥的必要條件,窮人們既無牲畜又無農具,靠食栗子為生。最後,那些在博物館裡環顧全部畜產品,為其棕褐色——歐洲產品的標記——感到難以言傳的惆悵的人,他們或許會明白,這片淺灰色的平原時常令人掃興地想到它的貧瘠,這對人們的情緒該產生怎樣的影響。這兒沒有清涼,沒有綠蔭,沒有對比,沒有任何令人鲃悅的思想和景象。一株孱弱的蘋果樹在這兒也會被當作朋友擁抱。

  新近修築的一條省級公路穿過這塊平原,在一個岔口上與大路相接。往前再走幾法裡,一座山崗腳下便是名副其實的蒙泰涅克①,鄉政府的所在地,上維埃納省的一個縣就從這兒開始。山崗歸蒙泰涅克管轄,它的地界內既有山,又有平原。這個市鎮地勢有高有低,宛如一個小蘇格蘭。鎮子臥於山崗腳下,山崗後面,約莫一法裡遠處,聳立著科雷茲山脈的第一座山峰。蒙泰涅克大森林在這一地段綿延伸展,它始于蒙泰涅克山崗,順坡而下,佈滿露出大塊不毛之地的貧瘠小山谷和山坡,在山峰環繞一圈,又變為狹長的林帶延伸到奧比松公路,最後消失在這條路的一個陡坡上。陡坡俯視一條峽谷,波爾多至裡昂的大路便從那兒經過。盜賊時常在這條危險的峽谷深處攔劫車輛、旅客和行人,他們的襲擊一直未受懲罰,因為他們依仗有利的地勢,沿著只有他們熟悉的小徑,躲進難以到達的密林深處。司法機關在這種地方調查是無從下手的。誰也不打這兒過,沒有交通,就不會有商業、工業,也不會有思想的交流和任何種類的財富:文明的物質奇跡一直是原始思想得到貫徹的結果。思想始終是一切社會的起點和終點,蒙泰涅克的歷史為這一社會科學公理提供了佐證。當行政部門有能力照顧該地緊迫的物質需要時,它伐光了狹長的林帶,在那兒設了一個憲兵隊,護送兩個驛站間的來往車輛;但讓憲兵們丟臉的是,改變民眾風尚,打贏這場內戰的不是刀劍,而是話語,不是憲兵隊長謝爾萬,而是本堂神甫博內。這位神甫對這可憐的地方產生了宗教式的柔情,試圖讓它獲得新生,並且達到了目的。

  ①蒙泰涅克(Montégnac)一詞的含義是「山裡的村莊」。

  加布裡埃爾長老在時而碎石遍地,時而塵土飛揚的平原上走了一個小時,成群結隊的山鶴平靜地漫步,待車子走近,它們撲扇著翅膀發出沉悶的響聲飛上天空。加布裡埃爾長老和所有經過此地的旅客一樣,懷著幾分快意看見眼前出現鎮子的屋頂。蒙泰涅克鎮口有個只在法國才見得著的稀奇古怪的驛站,它的標誌是塊橡木板,用四顆釘子釘在一匹馬也沒有的破馬廄上方,一個自命不凡的馬車夫在木板上刻下PausteOchevos①幾個字,並用墨水塗黑。門幾乎始終敞著,一塊木板埋在地裡權當門坎,以免下雨時大水灌進比路面還低的馬廄。懊喪的旅客瞥見一些補綴過的、馬稍一用力便會折斷的破舊鞍轡。驛馬總不在廄內,或在耕田,或在牧場。偶爾呆在廄內,也正在吃料;馬吃了料,車夫又去了姨媽或表妹家,正在收牧草,或者睡大覺;誰也不知道他在哪兒,只得等人去找他,他幹完活計才回來;回來以後,還要花許多時間找上衣,找鞭子,或調整馬的胸帶。房子門口,有位胖大嫂比旅客還著急,她怕旅客發脾氣,跑前跑後地忙著,比馬活動得還厲害。她是驛站的女站長,丈夫正在田裡幹活。主教大人的寵兒讓車停在這樣一個馬廄前,馬廄的牆壁塗抹得象張地圖,茅草頂篷開了花,被長生草壓得變了形。他先求女站長為他一小時後出發做好一切準備,然後問她到本堂神甫住宅怎麼走;大嫂指給他看兩幢房子間的一條小巷,小巷通教堂,神甫住宅便在近旁。

  ①馬車驛站之意,但與通常的寫法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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