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外省的詩神 | 上頁 下頁


  這個男人,可以將他比作一個有裂紋的罎子,他那種出於自私目的的放心,一開始她不理解。這個人為了生存,早已將生活中的行為調整停當,象時鐘賦予鐘擺那樣致命的準確。所以,小矮子的老婆總是摸不透他,總是在頭頂上十尺開外的地方打他。迪娜一直夢想著支配這個小矮子的財產,牽著這個小矮子走。一開始,她這個巨人對矮個子服服帖帖,乃是為了日後將他捏在手裡。現在她看到自己註定再也走不出拉博德賴莊園,再也出不了桑塞爾,她那種氣惱,很難訴諸筆墨,卻很容易理解。她一直希望有一天能在巴黎這個大舞臺上嶄露頭角,所以她接受那些陪伴她的貴婦人騎士獻上的庸俗的香燭,她希望德·拉博德賴先生的名字從選票箱裡走出去,因為她看見拉博德賴先生三次從巴黎歸來,每次都在社會階梯上升高一級,便以為他是野心勃勃的人。可是當她叩擊這個男人的心扉時,她似乎是在大理石上敲打一般!……這位前稅吏、前掌璽官、行政法院的審查官、榮譽勳位獲得者、王室特派員,原來是一隻鼴鼠,忙的就是在一株葡萄四周掘地道!於是在法官和專員甚至格拉維埃的心裡又傾注了幾曲哀歌,他們所有的人因此對那個高尚的受害者更加依戀了。因為她十分小心謹慎,不談起自己的盤算,所有的女人都是如此。她也象所有的女人一樣,看到自己不可能搞什麼投機,便羞辱搞投機的人。迪娜在這些內心風暴的襲擊下,拿不定主意,就這樣到了一八二七年。這一年秋末,爆出了一個新聞,就是德·拉博德賴男爵已將昂濟的土地買到手。這個小老頭於是自鳴得意、興高采烈起來,在這幾個月的時間內,改變了他妻子的想法。她見丈夫忙著設立一份長子世襲財產,相信丈夫總有些了不起的地方。小個子男爵春風得意,大喊大叫道:「迪娜,有一天你會當上伯爵夫人呢!」

  於是在兩口子之間出現了那種為時不久的表面和解。對於一個外表上出類拔萃是假,藏而不露的高人一頭才是真的女人來說,這種表面和解大概既使她厭倦,又使她受盡屈辱。這種莫名其妙的陰錯陽差比人們料想的要多得多。迪娜雖然因為自己想法錯誤而顯得很滑稽可笑,但是出於她內心的優點她又很偉大。可是當時的境況並沒有使這些罕見的力量顯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外省的生活卻日復一日地磨滅了她思想的光輝。由於相反的作用,德·拉博德賴先生既無本事,又無靈魂,又無思想,低能使他不可能超出某種行動計劃,他不慌不忙地照這個計劃辦事,到了某一天卻會顯得性格十分偉大。

  在迪娜的生命旅程中,這是第一個階段。這個階段為時六年,可歎!迪娜在六年中變成了一個外省女人。在巴黎有好幾種女人:有公爵夫人和金融家的妻子,有大使夫人和領事夫人,有還當部長的部長夫人和已經不當部長的部長夫人;有塞納河右岸的體面女人,也有塞納河左岸的女人。但是在外省只有一種女人,這可憐的女人就是外省女人。這種現象表明了我們現代社會的一大弊病。我們每個人一定要明白這一點!十九世紀的法國分成兩大地域:巴黎和外省。外省嫉妒巴黎,巴黎只有向外省要錢時才想到外省。從前,巴黎是外省第一大城,宮廷遠在城市之上;現在,巴黎就是整個宮廷,外省就是整個城市。一位少女出生在外省某一城市裡,不管她開始時是多麼偉大,多麼美麗,多麼有權勢,如果她象迪娜·皮耶德斐那樣在外省結婚,並且留在外省,那麼,她很快就會變成外省女人。儘管她早已定下宏偉的志願,可是那些老生常談、平凡的思想、馬馬虎虎的衣著所培植的庸俗,一步步侵入了隱藏在這顆簇新的靈魂之中的高尚的人。這下子就算全完了,美好的植株憔悴枯萎。又怎麼會不如此呢?從孩提時代起,外省的女孩兒們就只見到周圍的外省人,她們想像不出更好的人,她們只能在凡夫俗子之中進行選擇。外省的父親只把自己的女兒嫁給外省的小夥子。沒有一個人想到要遠源雜交,因為那樣思想一定會變成雜膾。所以,在許多城市裡,正象血緣關係非常混雜一樣,智慧已變得非常希罕。

  在城市裡,由於門當戶對的可怕思想制約著一切婚姻關係,兩個品種的人越來越不景氣。有才之士、藝術家、出類拔萃的人,總之,凡是羽毛鮮豔的公雞都飛到巴黎去了。女人本來就低人一等,一個外省女人由於丈夫的緣故就又低人一等。懷著這兩種壓得人喘不過氣來的思想,能生活得幸福嗎?可是這在夫妻生活中本來就低人一等的外省婦女,再加上第三個可怕的低人一等,情形就更嚴重,就會使人的面孔變得乾癟,陰鬱,皺皺巴巴,越來越小,使面容顯得衰老。在婚姻問題上,是很少照顧女子本人的口味的。她們似乎是為了報復這種婚姻,便以行家裡手的眼光挑選一個出類拔萃的男子去愛。可以對自己發出的最得意的恭維,難道不是確信自己在這個男人的生活中,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麼?可是在外省,若說丈夫身上沒有任何超群出眾的地方,那麼,那些單身漢身上,就更沒有了。所以,外省女人失足時,她傾心的總是一個所謂的美男子或當地的一個紈袴子弟,一個戴手套、據說會騎馬的小夥子。她在內心深處很明白,她的心追求的不過是稍加修飾打扮的凡夫俗子而已。迪娜由於人們賦予了她高人一等的想法,得以免遭此種危險。

  她結婚之初,母親總是看守著她。只在她有意支開母親時,才覺得母親總在她身旁有些不便。不過,即使沒有母親看守她,她的傲慢、她的眼光之高也會將她看守住的。看到自己為崇拜者所包圍,她相當得意,可是在一堆崇拜者當中,她沒有發現哪一個可以作情人。昔日她與安娜·格羅斯泰特一起勾勒的富有詩意的理想,沒有一個男子能夠實現。別人對她的恭維也在她心中喚起情不自禁的誘惑。她為這種誘惑所征服的時候,也會自忖:「如果非得委身不可,那我選擇誰呢?」她心裡覺得夏爾熱伯夫似乎更可愛一些。這一位夏爾熱伯夫是名門貴族出身,長相和舉止也都討她喜歡。但是夏爾熱伯夫頭腦冷靜、自私,其雄心壯志不過是當個省長、結一門好親事,這些都叫她受不了。他的家庭很怕他因為什麼麻煩而葬送了一生。這位子爵上次為了能當個專員,他家人一開口,他就把一個心愛的女子拋棄了,毫無悔恨之意。相反,德·克拉尼先生是唯一思想上與迪娜相通的人,他的雄心壯志以愛情為原則,懂得愛情。可是德·克拉尼先生的長相叫她大大地討厭。當她註定要在拉博德賴莊園再呆六年的時候,她正要接受德·夏爾熱伯夫子爵的好意。可是他被任命為省長,離開了當地。新來的專員是一個有婦之夫,夫人與迪娜又成了密友。這可叫法院檢察官德·克拉尼先生心花怒放了,這回他要擊敗的對手除了格拉維埃先生以外,就沒有別人了。

  格拉維埃是那種女人加以利用又加以嘲笑的四十歲男人的典型,女人們大力而又毫不悔恨地讓他們抱著希望,就象人們照料一頭牲畜一般。六年來,方圓二十法裡所有介紹給她的人當中,竟沒有一個叫迪娜一見就感到精神上受到震動的人。美貌,相信會得到幸福,一顆傑出的心靈的撞擊,或者預感到愛情,不管是什麼樣的愛情,哪怕是不幸的愛情,都會引起這種震動。所以,迪娜的寶貴天賦,哪一樣也未能得到發展。她的丈夫總是壓抑著她的自尊,她吞咽著給她的自尊造成的傷害。她丈夫倒是那麼心平氣和地溜溜達達,而且在自己的生活舞臺上扮演著無關緊要的角色。迪娜不得不將心中愛情的珍寶埋葬,而只將表面的東西拿出來送給她的小圈子。有時,她也想振作一下,想下個有力的決心。但是她受到金錢的約束,動彈不得。就這樣,漸漸地,漸漸地,儘管有雄心壯志在掙扎,儘管她思想上對這一切也都作了悲哀的非難,她還是經受了我們剛剛描寫過的外省轉變過程。每日的時光都將她最初的決心帶走一份。她原來自己寫了一個置辦衣著的計劃,後來也逐步放棄了。雖然一開始她趕時髦,對奢侈生活的每一樣小小的新發現都隨時知曉,可是後來她不得不把購買的物品限制在她能支配的費用數目字之內。一季本應該有四頂帽子,六頂便帽,六件連衫裙,結果只好滿足于一件連衫裙。她戴某一頂帽子,人家覺得她特別好看,於是到了第二年她還讓那頂帽子服役。對所有的衣著都是這樣。這位藝術家常常因為想要一件哥特式家具而犧牲自己在衣著方面的要求。

  到了第七年頭上,她竟然覺得上午把當地最心靈手巧的裁縫叫到家裡,在她眼皮底下給她縫製衣衫是很方便的了。而且她母親、丈夫、朋友們都覺得她穿這種經濟服裝顯得十分可愛。據那些常客說,這些衣衫充分體現了她的審美觀。他們這是抄襲她的思想!迪娜眼前沒有任何相比較的對象,所以她墮入了人們給外省女子布下的陷阱。假如一個巴黎女子臀部不豐滿,她的創造性思想和要取悅於人的願望會叫她找到大膽的補救辦法;假如她有什麼缺陷,什麼醜痣,或者任何毛病,她都能把這些變成讓人感到舒服的東西,這種事情比比皆是。可是外省女人就從來不會這樣!假如她身材過於矮小,假如她胖得不是地方,那麼,她也就聽天由命。她的崇拜者,除非不愛她,否則就得照她的原樣接受。巴黎女子則總是希望她明明不是那個樣子,卻要人家把她當成那個樣子!因此在外省,粗魯的舉止,瘦得可怕,胖得可笑,一點不美的線條比比皆是,而全城的人對此都司空見慣。可是,一個外省女子來到巴黎或是站在巴黎男子面前時,這些特點可就叫人驚異不止了!迪娜的身段很苗條,她極力顯示這一點。可是從什麼時候起她變得滑稽可笑,因煩悶而消瘦,顯得象個穿了衣服的骷髏一般,她竟然沒有察覺。朋友們因為天天看見她,對她這種不顯眼的變化根本沒有發現。這種現象是外省生活自然而然產生的結果。

  一個少女,雖然結了婚,有一段時間還很漂亮,全城的人都以此為驕傲。可是每個人都天天看見她,天天見面的時候,也就倦於發表評論了。象德·拉博德賴夫人,如果她略失風采,人們幾乎是察覺不到的。更有意思的是,你臉色發紅了,人家明白是怎麼回事,對此還挺感興趣。衣著稍有疏忽之處,人們還特別喜歡。再說,對你的臉,人家已經那麼仔細研究過,那麼深入理解了,現在有些小小的變化,幾乎是察覺不到的,說不定到最後人家還把這看成是美人痣呢!當迪娜不再每季更新服飾時,她顯得是對當地人的處世哲學作了讓步。言談,話語,思想以及感情也是如此:思想如果不在巴黎環境中不斷更新,也和身體一樣會生銹的。但是最充分顯示外省生活的,還是手勢,走路恣態和動作,巴黎總是不斷賦予你靈活性,而外省,則失去這種靈活。外省女子已經慣於在一個沒有意外、沒有過渡的圈子裡走路、活動。她沒有任何要躲避的東西,她走起路來就象新兵在巴黎大街上走路一樣,根本預料不到會有什麼障礙。因為對於她來說,在她那個省裡,是沒有障礙的。在那個省裡,人家認識她,她總有自己的位置,所有的人也都給她讓位置。於是女子失去了遇到意料不到的事情時那種魅力。最後,共同生活使男子產生的反應,這種奇異的現象你是否已經注意到了?

  人有一種不可磨滅的見樣學樣的本事,傾向於按照彼此的形象塑造自己,不知不覺地採用別人的手勢,說話方式,態度,神情,面部表情。六年之內,迪娜已經與她那個小圈子唱一個調調了。她擷取了德·克拉尼先生的思想,也學了他的嗓音。她只有男客,所以她也不知不覺地模仿男子的舉止。她以為只要嘲笑這些男人的可笑之處,自己就保證不會沾染上他們那些可笑之處了。可是正象某些慣於冷嘲熱諷的人一樣,在他們的本性中,也留下了這種嘲諷的某些痕跡。一個巴黎女子,趣味高尚的榜樣太多了,絕不會不發生相反的現象。這樣,巴黎的女子是等待著將自己的才能充分發揮出去的時刻到來,而德·拉博德賴夫人,因為已慣於登臺,便養成了難以描摹的作戲和頤指氣使的氣派,一副primadonna①上場的神態。如果在巴黎,嘲諷的微笑可能很快就會把這種神態改造過來。可迪娜積累起她那一套滑稽可笑的資本時,她受到對她著迷的那些崇拜者的欺騙,還以為自己掌握了新的優美姿態。等她驚醒過來的時候,那是很可怕的時候,如同山上下來的雪崩。一天之內一次可怕的比較將迪娜搞得潰不成軍。

  ①意大利文:歌劇中的女主角。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