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外省的詩神 | 上頁 下頁


  德·拉博德賴夫人懷著要叫桑塞爾城活躍起來的強烈願望,試圖在城中組織一個所謂文學團體。法院院長布瓦魯熱先生當時正好把一處有花園的住宅搞到手,此住宅來自包比諾-尚迪耶的遺產。他對創建這個團體極為贊成。滑頭的法官在雕像問題上與德·拉博德賴夫人談得十分投機。他想成為這個文學團體的創始人之一,而且將他那棟住宅租給文學團體十五年。從第二年開始,人們就在那裡玩多米諾骨牌、紙牌、打彈子,一面喝著熱甜酒、潘趣酒①和烈性酒。他們在那裡吃精美的夜宵,狂歡節時在那裡舉行假面舞會。文學方面,無非是讀讀報,談談政治,談談生意。德·拉博德賴先生經常到那裡去,人們開玩笑地說,那是因為他老婆在那裡的緣故。這種結果使這位出類拔萃的女子十分憂傷。她對桑塞爾不再抱任何希望,從此便把當地的精華集中在自己的沙龍中。

  夏爾熱伯夫先生、格拉維埃先生、德·克拉尼先生、杜雷神甫、第一任和第二任代理檢察長、一位年輕醫生、一位年輕的代理推事,這一大串迪娜的盲目崇拜者儘管有著良好的願望,仍然免不了有時感到厭倦,也會大著膽子到令人舒暢的無聊閒話的領地上去徜徉一番。這些無聊的閒話正是人們平時談話少不了的話題。格拉維埃先生稱這個為「從嚴肅轉到輕鬆」②。杜雷神甫的惠斯特牌局,對女神的近乎獨白是有益的散心解悶。三個情敵由於賦予自己的談話以最高級的爭論的特點,難免因長時間聚精會神而疲乏不堪,但是不敢流露出一點點厭煩的樣子,有時便作出討人喜歡的樣子朝老神甫轉過頭去。

  ①潘趣酒——酒加糖、紅茶、檸檬等調製的飲料。

  ②「從嚴肅轉到輕鬆」,語出布瓦洛的《詩的藝術》。

  「神甫先生想玩一局,手直癢癢,」他們說道。

  聰明的神甫對自己同夥的虛情假意也就來個相當精彩的順水推舟。

  他表示反對,叫道:「我們不聽這位受神靈啟示的美人談話,豈不損失重大!」

  他這樣來促使迪娜大發善心,迪娜到最後總是可憐起她那親愛的神甫來。專員大人設想出來的這一大膽計謀,每次都表演得那麼活靈活現,以致迪娜從來不曾懷疑到她這些苦役犯把牌桌當成監獄的院子,逃跑了,給她留下年輕的推事或者年輕的醫生受折磨。一位年輕的業主,桑塞爾的紈袴子弟,由於有些不夠謹慎的表現,失去了迪娜的好感。這位先生好不容易爭到了為這個文社所接納的榮譽,以為自己能夠從培植了這朵花的各位權威手裡奪走這朵鮮花,正在自鳴得意。不料,就在迪娜第四次——此話一點不假——給他面子就康德哲學給他解釋一個什麼問題時,他打了一個呵欠。這下子可就倒了黴了:德·拉托瑪西耶先生這位貝裡歷史學家①的兒孫從此便被看作是完全沒有智慧而又沒有靈魂的一個人了。

  ①指加斯巴·托馬克·德·拉托瑪西耶(1621—1712),歷史學家,生在布爾日,發表過一部浩瀚的《貝裡史》及數本研究當地風俗的著作,這裡談及的這位年輕人至少應是拉托瑪西耶的曾孫。

  這三個正式的戀人承受著精神和注意力的巨額支出,一心指望著能在迪娜變得通人情的時候得到最甜蜜的成功,因為他們當中沒有一個人敢大膽設想她會在自己的幻想破滅以前丟掉夫妻生活方面的無知。一八二六年,還是迪娜眼看自己周圍都是恭維的時節,她已經到了二十歲頭上。杜雷神甫依然使她保持著一種天主教狂熱。於是迪娜的崇拜者只好滿足于向她獻上大量的小殷勤,對她關切備至,服侍周到。如果在那些經人介紹前來拉博德賴莊園度過一、兩個晚上的人眼中,自己被視為這位女王的保護人,那就足以欣喜若狂了。

  「德·拉博德賴夫人是一顆青果,必須待她成熟起來,」這就是格拉維埃先生的見解。他在等待。

  至於那位法官,他常常寫長達四頁的情書。迪娜對這些情書的答覆,就是晚餐後圍著自家的草坪遛彎的時候,挎著自己崇拜者的手臂,對他說上幾句叫他心平氣和的話。德·拉博德賴夫人,有這三個愛她的人保鑣,加之有她那位虔誠的母親為伴,得以免去一切惡語讒言帶來的災難。這三個人誰也不讓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單獨待在德·拉博德賴夫人身旁,這在桑塞爾已是那麼顯而易見的事,他們相互間的爭風吃醋成為這個小城的一出好戲。從愷撒門到聖蒂波,有一條路比大城牆那條路近得多。在山區,人們把這種路叫作「引水渠」,但是在桑塞爾叫做「摔死人」。這個名字足以說明,這是一條在最陡的山坡上走出來的一條小道,路上盡是石頭,兩旁全是葡萄園的坡地。如果走「摔死人」這條路,從桑塞爾到拉博德賴莊園的路就縮短了許多。女人們嫉妒聖薩圖爾的薩福,常常到這條林蔭道來散步,以便看看這權威人士的長野跑馬場①。她們常常攔住這些權威人士,有時與專員大人,有時與法官搭上幾句話。這兩個人要麼表現出明顯的不耐煩,要麼表現出頗不得體的精神恍惚的樣子。從林蔭道上能夠望見拉博德賴莊園的小角樓,不止一個年輕小夥子到這裡來眺望迪娜的住所,對於能在桑塞爾的女王身邊消磨晚上時光的那十來個常客的特權,真是豔羨不已。德·拉博德賴先生很快就發現,作丈夫的身分使他比那些追求自己老婆的人地位高出了一頭,於是他傻乎乎地利用起這些人來。他得到了一些免繳稅款的便宜,也打贏了兩宗小官司。每逢他與人發生爭執,他都叫對方預感到檢察官的權勢,使人在任何事情上不敢與他爭辯。在生意上他也象所有的矮子一樣既喜歡挑剔,又好爭訟,不過總算還比較溫和。

  ①巴黎市郊布洛涅森林和愛麗舍田園大道之間,有一座古老的修道院,名長野修道院,巴黎人利用這一地段賽馬,故稱長野跑馬場。此處用來比喻人們在這條山路上往來穿梭。

  然而,德·拉博德賴夫人的單純無知越是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在女人們眼中她的地位就越來越精。在布瓦魯熱法院院長太太家裡,上了點年紀的太太們整晚整晚地議論拉博德賴兩口子——當然是背後議論。大家都猜測到有一個神秘莫測的謎,對於那些已經走過來的女人們,她們熱切地要瞭解那謎底到底是什麼。在拉博德賴莊園也確實上演著一出冗長而單調的夫妻悲劇。如果十九世紀那貪婪的解剖刀不在搜尋新鮮玩意的需要驅使下,到人心最陰暗的角落裡去搜尋的話,或者說,到前幾個世紀還顧點廉恥沒有碰到的角落去搜尋的話,那麼這種悲劇是永遠不為人知的。而迪娜婚後頭幾年的貞潔,用這出家庭悲劇也能解釋清楚。

  一位少女,在沙瑪羅勒寄宿學校名列前茅,其動力是心氣高傲;她的首次盤算,得到的結果是旗開得勝;這樣的少女前程這麼光明,是不應該半途而廢的。不管德·拉博德賴先生顯得多麼體弱多病,對於迪娜·皮耶德斐小姐來說,他倒是確實出乎預料的一個結親對象。這個葡萄農,四十四歲上與一個十七歲的少女結婚,他的不可告人的心思會是什麼呢?他的老婆又能怎樣利用他呢?這就是迪娜思考的第一個題目。小個子總是叫老婆摸不著真相。就這樣,首先,他讓拉博德賴莊園周圍的兩公頃好地吃喝玩樂糟蹋掉了,叫人拿走了;後來又幾乎慷慨大方地給了七、八千法郎,這是迪娜指揮的內部裝修所需的數目。所以迪娜得以在伊蘇屯購進魯傑家的動產,接著在自己家裡著手建立中世紀、路易十四和蓬巴杜式的室內裝飾體系。那時這位少婦幾乎不敢相信德·拉博德賴確實如人們所說的那樣是個吝嗇鬼,或者說她以為自己是贏得了比他高出一頭的地位。這個錯誤持續了一年半之久。德·拉博德賴到巴黎去了第二趟以後,迪娜從他身上看出了外省吝嗇鬼那種一接觸到錢的問題便表現出來的極地般的冷酷。她第一次要大筆錢的時候,演了最甜蜜動人的一齣喜劇,那種奧秘本來自夏娃。但是小矮子對他老婆解釋說,他每月給她二百法郎零用。為了拉奧圖瓦的領地,他還供給皮耶德斐夫人一千二百法郎年金。這樣,一年的花費已經超過一千埃居的陪嫁二百法郎了。

  「咱們家的開銷我就不跟你說了,」他最後說道,「你晚上給你的朋友們吃奶油圓蛋糕,喝茶,我就隨你去,因為你也需要玩玩。可是結婚以前我一年沒花過一千五百法郎。現在我要開銷六千法郎,其中包括繳納稅款,修理房屋。考慮到咱們的財產的性質,這未免花銷太大。一個葡萄農從來只知道自己要開支多少:耕作多少,捐稅多少,酒桶多少,而收入則取決於太陽一陣暴曬或者一場霜凍。象咱們這樣的小業主,遠沒有固定收入,就應該將開支緊縮到最低限度,因為一旦超支或遭受損失,沒有任何辦法彌補。如果一個酒商破產了,咱們怎麼辦呢?所以,對我來說,沒到手的鈔票好比白菜葉子。要過上眼前這樣的生活,就應該在手裡捏著一年的固定收入,而對當年的收入只能抱三分之二的指望。」

  只要稍加抵抗,一個女人就熱切希望戰勝這種抵抗。而迪娜撞上的是一個用最溫存的舉止裹著的鐵石心腸。她設法叫這個小矮子產生恐懼心理和嫉妒心,可是發現他躲在最肆無忌憚的放心大膽裡。他離開迪娜上巴黎去時,就象梅多爾對安傑莉嘉的忠誠那麼放心①。她裝出冷漠和不屑一顧的樣子,打算用交際花對付她們的保護人的那種蔑視來刺激這個先天不足的畸形兒。一般來說,這種蔑視對這些人准起作用,就象榨機上的一顆螺絲那麼准。可是德·拉博德賴先生只是直勾勾地望著他老婆,那眼神活象一隻把家裡攪個天翻地覆,非等到人家威脅要打它時才會離開的貓。透過這無言的滿不在乎,一種無法解釋的不安心情幾乎把這位二十歲的少婦嚇了一跳。

  ①梅多爾與安傑麗嘉系意大利詩人阿裡奧斯托的著作《瘋狂的羅蘭》中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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