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三十歲的女人 | 上頁 下頁
四十四


  他從鋼琴的抽屜裡抽出一捆鈔票,不點數就遞給侯爵,足有一百萬。

  「您知道,」他接著說,「我看著波爾多岸上人來人往並不開心啊……好吧,除非您喜歡我們充滿危險的波希米亞式的生活,除非您喜歡南美的風光、熱帶的夜晚,除非您喜歡我們的戰鬥、樂於讓一個新興的國家取勝,或者說在西蒙·玻利瓦爾①的旗幟下戰鬥,否則我們得分手了……一隻小艇和幾個忠實的人在等著您。希望我們有第三次相遇,一次完全幸福的相遇……」

  ①西蒙·玻利瓦爾(1783—1830),南美自由党領袖、將軍和政治家。「巴黎船長」似乎是站在玻利瓦爾一邊為反對西班牙而鬥爭的哥倫比亞海盜。但巴爾札克在時間安排上有誤,因為玻利瓦爾自一八一九年已取得委內瑞拉和新格林納達的獨立,從而建立了哥倫比亞。

  「維克托,我想讓我父親再待一會兒,」愛倫娜氣鼓鼓地說。

  「多十分鐘或少十分鐘,很可能使我們遇到艦艇。也好,我們可以開開心!我們的人煩悶得慌呢。」

  「嗨!那您走吧,父親,」海盜的妻子說,「給妹妹、弟弟們、我的……母親,」她加了一句,「帶上這些留作紀念吧。」

  她抓了一把寶石、項鍊、首飾,用一塊開司米包了,有些不好意思地遞給她父親。

  「我代你向他們說些什麼呢?」他問,好象注意到了她說出母親一詞之前猶豫了一下。

  「嗨,您還懷疑我的心願呀!我每天都在祝願他們幸福。」

  「愛倫娜,」老人又問,一邊目不轉睛地瞧著她,「我再也見不著你了嗎?我難道永遠不能知道你出走的原因嗎?」

  「這個秘密不在我這邊,」她語氣嚴肅地說,「我也許應該告訴您,可現在可能還不到告訴您的時候,我曾經受了十年不可思議的痛苦……」

  她沒有往下說,只把送給家裡人的禮物遞給她父親。將軍在戰爭中見過世面,對戰利品的看法頗為開通,他接受了女兒的禮物,心裡高興地想到巴黎船長在愛倫娜純潔的靈魂、崇高的心地感召下,跟西班牙人作戰,仍不失為正派人。對勇士的喜愛在他身上占了上風,心想要是假正經未免荒唐可笑,於是他有力地握了握海盜的手,擁抱了愛倫娜,他唯一的女兒①,其感情的流露是士兵們所特有的,他的一滴眼淚掉在女兒臉上,她帶著剛強而高傲的表情一再向他微笑。海盜深受感動,抱起孩子們讓他祝福。最後,大家再一次用充滿熱情的眼睛表示再見。

  ①作者暗示莫依娜是德·旺德奈斯的私生女。

  「祝你們永遠快樂!」外祖父大聲祝願,一面急忙奔向甲板。

  海面上,將軍眼前出現了一個奇特的景象。被火焰吞沒的聖費迪南號在熊熊燃燒,好似著了火的一大堆草。水手們在沉沒西班牙雙桅帆船的時候,發現船上有一桶朗姆酒,這種酒在奧賽羅號上多的是,他們為了尋樂,便點燃一大碗酒,讓它在海上漂遊。這幫人海上生活單調,有機會就想活躍一下生活,所以這種娛樂是情有可原的。將軍下船登上由六個壯實水手操作的聖費迪南號小艇,他不由自主地回首凝望起火的聖費迪南號和他的女兒,但見她偎依著海盜,兩人站在船尾,種種往事湧上將軍的心頭。愛倫娜的白色連衫裙迎風飄動,宛如船上的一片白帆。在這廣袤的大海上,將軍清晰地辨認出她那張臉,那麼美麗、那麼崇高,帶著統治一切、甚至統治大海的莊嚴神情,軍人的樂天態度使他忘記了他恰好在正直的高梅茨的墳墓上行舟。在他的頭頂上空,一股巨大的煙柱如烏雲翻滾,燦爛的陽光透射煙雲,撒下富有詩意的閃光。這是第二重天,一個陰暗的天穹,下面金光閃爍,上面展現著萬里晴空,這暫時的襯托使天空顯得格外美麗。這條煙柱的顏色希奇古怪,時而黃澄澄,時而金燦燦,時而紅通通,時而黑漆漆,各種顏色雲霧般團團融合在一起,彌漫在西班牙商船的上空,船上不斷發出爆破聲,斷裂聲和各種尖厲的聲響。火焰呼呼作響,吞噬著繩索,竄進整個船艙,猶如城市平民暴動,沿街搶劫。朗姆酒燃燒的藍色火焰搖搖晃晃,仿佛海鬼狂舞的炬光,又仿佛大學生在狂歡的酒宴上揮動的酒火。但太陽嫉妒這肆無忌憚的火光,發出更加耀眼的光芒,使這火光的色彩幾乎難以分辨。火光猶如一張網,一塊頭巾,在直瀉而下的陽光裡輕輕飄蕩。奧賽羅號掉轉船頭,利用僅有的一點風力,逃之夭夭。它一會兒歪向左側,一會兒歪向右側,宛如空中一隻搖晃的風箏。這條漂亮的帆船向南搶風航行,時而從將軍的視線中消失,隱沒在右邊籠罩著海面的奇形怪狀的煙柱後面,時而瀟灑地露出船身,向遠方駛去。愛倫娜每一次從船上遠運看見父親,便揮動手絹向他告別。

  不一會兒,聖費迪南號沉沒了,在發出一陣沸騰般的聲音之後,立刻被海洋吞沒。海面上只剩下一片煙雲,在和風的吹拂下緩緩飄蕩。奧賽羅號已經遠去,小艇朝海岸靠攏。煙霧彌漫在這艘小艇和雙桅橫帆船之間,通過這片翻滾的煙雲的裂隙,將軍最後一次瞥見他的女兒。多麼帶有預言性的景象啊!茶褐色的背景上只能看見白手絹、連衫裙。帆船已經隱沒在綠水和藍天之間,愛倫娜只是依稀可辨的一個點、一條飄逸的線,一個雲霞中的天使,一個印象,一個回憶。

  侯爵在重振家業之後,因苦累過度死去。一八三三年,他死後幾個月,侯爵夫人不得不帶莫依娜到比利牛斯海濱療養。

  任性的孩子提出上山去觀賞風景,等她回到海濱,發生了一幕可怕的場景。

  「我的上帝,」莫依娜說,「我們萬不該離開山裡,母親,在那裡多住幾天才好哩!我們在那裡比在這兒強多了。你聽見了沒有?隔壁該死的孩子整整哭了一宿,不幸的母親嘮嘮叨叨哄她,她大概說的是土語,我一句也沒有聽懂。真倒黴,碰到這樣的鄰居!這是我一生中最難熬的夜晚。」

  「我什麼也沒有聽見,」侯爵夫人回答,「好吧,我親愛的孩子,我去見老闆娘,把隔壁這間房間也要過來,我們單獨住一套好啦,這樣我們就聽不見吵鬧聲了。今天早上你覺得怎麼樣?還累嗎?」

  說著,侯爵夫人起身來到莫依娜的床邊。

  「怎麼樣啦?」她一邊問,一邊拉女兒的手。

  「啊!別碰我,母親,」莫依娜回答,「你的手冷著呢。」

  說完,小姑娘一扭頭,賭氣地把臉埋在枕頭裡,但是那嬌滴滴的樣子,母親是不會生氣的。就在這時,從隔壁房間傳來呻吟聲,聲調低沉而悠長,叫女人們聽了心裡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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