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三十歲的女人 | 上頁 下頁
二十六


  直接回答是最有說服力的,這是妙不可言的愛情表示,但夏爾沒有這麼做。德·哀格勒蒙夫人的神情表明了誠實的友情,使一切虛榮的打算落空,使一切愛情的希望破滅,使這位外交官的一切疑惑消失。她全然不知或裝作完全不知道她被人迷戀著;而當惶恐不安的夏爾反躬自問的時候,他不得不承認他也的確沒有做過任何事情,沒有說過任何話,使這個女人認為有人愛她。德·旺德奈斯先生這天晚上覺得侯爵夫人一如往常:爽直而親切,真心表露痛苦,為得到一個朋友而高興,為遇上一個善於傾聽她的心聲的心靈而自豪。到此為止,不越出雷池一步,根本沒有想到一個女人可能被誘惑兩次。她已經經歷過愛情,而且至今這帶血的愛情還留存在心底。她想像不出幸福怎麼可能使女人陶醉兩次,因為她不但相信精神,而且也相信靈魂,對她來說,愛情不是一種誘惑,而是一切崇高的誘惑的結合。此時夏爾又變成年輕人,他被如此偉大的個性征服了,渴望探求被命運而不是被過錯所摧毀的人生的奧秘。他請她解釋為何極度哀傷,她的芳容為何總是浮現著一種寧靜的憂鬱,德·哀格勒蒙夫人只向他瞪了一眼,但這深沉的眼光卻猶如山盟海誓的印記。

  「別再向我提類似的問題啦,」她說,「三年前,也是這麼個日子,愛我的人死了,能為他的幸福而犧牲我的名聲的唯一男人死了,而且是為了挽救我的名譽而死的。愛情正當青春時節,純潔無瑕,充滿幻想的時候,突然中斷了。命運把我推向了一次熱戀,但在我投身這次愛情之前,我被曾經毀過多少姑娘的假像誘惑了,被一個金玉其表、敗絮其中的男人迷惑了。結婚以後,我的希望猶如飄零的秋葉,一點一點地破滅。如今我失去了正當的幸福,失去了人們稱之為罪孽的幸福,這個幸福我還沒有享受到就已失去了。現在我一無所有。如果說我沒有死成,那麼我至少應該忠於我的記憶。」

  說這些話的時候,她沒有哭,只垂下眼睛,輕輕地絞著手,把手指交叉在一起是她的習慣動作。這些話說得很樸實,但聲調是絕望的,其深沉的程度不亞於她的愛情,所以沒有給夏爾留下任何希望。她絞著手指用三言兩語表達的這種可怕的生活,一個弱女子內心強烈的痛苦,一位美麗的女性頭腦裡這種深不可測的淵壑,一句話,三年①的悲傷,三年的眼淚使旺德奈斯著迷,他默不作聲,在這位偉大和崇高的女子面前自慚形穢:他看見的不再是完整無缺、妙不可言的肉體美,而是超凡脫俗的靈魂美了。他終於遇到了理想的人。一切在激情中生活和熱切追求激情的人,一切嚮往激情的收穫,然而未及享用便抱憾身己的人,都曾神魂顛倒地夢想過、驚天動地呼喚過這種理想的人。

  ①按上下文推算,本應為四年。

  聽到這樣的話語,面對這個美麗而崇高的女性,夏爾感到自己的思想狹窄。如此樸實而高尚的一幕,他一時竟不知如何應對,只得就婦女的命運問題,套用幾句老生常談:

  「夫人,應該善於忘記自己的痛苦,要不然就得自掘墳墓。」

  但理性與感情相比總是顯得褊狹,理性如同一切講求實際的東西,本來就是有限的,而感情則是無限的。應當感知的時候卻推理,這是沒有作為的人的特徵。旺德奈斯於是默不作聲,久久凝望著德·哀格勒蒙夫人,然後告辭走了。這個女人的形象在他的心目中越來越高大,他深深為這種新產生的思想而苦惱,猶如一個畫家在畫室中畫過了庸俗的模特兒之後,突然見到博物館裡最美麗而最不受人重視的古代摩涅莫緒涅①塑像。夏爾深深鍾情了。他以一片青春的赤誠,用初戀的滿腔熱忱鍾情於德·哀格勒蒙夫人,他的熱情具有一種不可言喻的魅力,一種即使愛情不衰,將來也不可能完整地保持下來的純真。這是一種美不可言的激情,這種激情幾乎總是由女人挑起,為女人所津津有味地品嘗,因為三十歲的盛年是女人一生中詩意最濃的歲月,她們能統觀整個一生,既能看到過去也能展望未來。這時候,女人們懂得愛情的全部價值,享受著愛情的歡樂,而又惟恐失去愛情,因為儘管她們的心靈還保留著青春的美,青春卻已將她們拋棄,她們的激情因懼怕未來而與日俱增。

  ①摩涅莫緒涅,即記憶女神,她一連九夜跟宙斯結合,生下九個繆斯(女神)。

  「我鍾情了,」旺德奈斯這次離開侯爵夫人時心裡想,「不幸的是我找到一個依戀往事的女人。跟死人競爭是困難的,因為死人已不在世,不會幹蠢事,不會討人嫌,而且人們只想到他的優點。要去消除回憶的魅力,撲滅與失去的情人相聯繫的希望,這豈不是想破壞完美嗎?因為失去的情人只喚起過情欲,這是愛情最美、最誘惑人的內容之所在。」

  由於心灰意懶和生怕不成功,一切真正的熱戀開始時總是誠惶誠恐的,旺德奈斯這種悲觀的想法是他越來越失靈的外交手段的最後一著棋。從此他失去了心機,變成了愛情的玩物,沉湎於靠一句話、一次沉默、一個依稀的希望這類細枝末節來維持的怪誕的幸福。他決意搞柏拉圖式的戀愛,每天來呼吸德·哀格勒蒙夫人呼吸的空氣,幾乎死釘在她家裡,形影不離地到處跟著她,他這種熱忱是自私和絕對忠誠的混合物。愛情有一種本能,善於識別通往心靈的途徑,宛如一隻弱小的昆蟲百折不撓、無所畏懼地向花兒挺進。所以凡是真摯的感情,其命運是毋庸置疑的。如果一個女人想到她的生活多少取決於她的情人欲求的真實性、強烈性、持久性,這難道不是很值得她大大恐慌一番嗎?要一個婦人、一個妻子、一個母親提防一個年輕男子的愛情是辦不到的,她能做的唯一事情是,一旦猜測到了他心中的秘密,——女人總是能猜測到的——便不再繼續見他。但是這種做法未免太絕了,女人是不肯幹的,因為女人到了覺得婚姻是一種負擔的年紀,她便感到無聊和厭倦,即使她丈夫不拋棄她,夫妻的感情也已淡漠了。要是這女人長得難看,遇到有人把她當作美女來愛,肯定會受寵若驚;要是她年輕俊俏,誘惑她們的力量勢必與她們自己的誘惑力旗鼓相當:因而具有磅礴的氣勢;要是她奉禮守節,一種人間崇高的情操會促使她們從自己為情人所作的偉大犧牲中找到某種寬恕,從艱苦的搏鬥中找到榮譽,不管是哪一種情況,她們都要跌入陷阱。所以面對如此強烈的誘惑,任何教訓都不過分。從前希臘、東方不許女子出閨門,現在英國也有這種風氣,這是扞衛家庭道德的唯一辦法,但在這種制度統治下,社會的樂趣消失了,社交、禮儀,優雅的風尚也就不復存在了。各個國家應當三思而後行。

  就這樣,時隔第一次相逢數月之後,德·哀格勒蒙夫人感到她的生命已和旺德奈斯的生命緊緊結合在一起了,她奇怪自己跟他竟那麼情投意合,不過她並不感到過分的不安,相反倒有幾分高興。是她採納了旺德奈斯的意見,還是旺德奈斯迎合了她的所好?她根本不加過問。這位可敬可愛的婦人已經被捲進激情的洪流,卻戰戰兢兢、假裝誠懇地對自己說:

  「喔!不可能!我將忠於為我而死的男人。」

  帕斯卡爾說過:「懷疑上帝,就等於相信上帝。」同樣,一個女人只有當她被擒的時候才掙扎。侯爵夫人意識到有人愛上她的那天,思緒萬千,百般矛盾。對經驗的迷信使她顧慮重重。她能幸福嗎?社會規定的禮法不管是對是錯,她能無視禮法找到幸福嗎?迄今為止,生活向她傾注的只是苦汁。由社會禮儀隔開的兩個人結合在一起會有好的結局嗎?幸福是否總有一天要付出高昂的代價?話說回來,如此熱切渴望的幸福,人們如此自然地會去追求的幸福,也許有朝一日她真能得到!好奇心總是為情人們辯護。正當她私下思想鬥爭的時候,旺德奈斯來了。他的出現使推理的玄學幽魂銷聲匿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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