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三十歲的女人 | 上頁 下頁
二十五


  婦人是有經驗的,她們的見識幾乎總是付出高昂的代價從不幸中獲得,當她委身的時候,她給予的東西好象超出了她自身;而姑娘因無知、輕信、不懂事理,不會對比,不會品評,她只是接受愛情,體會愛情。婦人是教導人的,在我們喜歡聽人指導並以服從為樂的年紀,她諄諄善誘;姑娘什麼都想學,正當婦人溫柔多情的時候,她們卻表現得幼稚無知。姑娘對你來說只不過是一次勝利,婦人卻迫使你不斷爭奪。前者只有眼淚和快樂,後者卻是歡暢與內疚兼而有之。一個姑娘成為情婦,她准是墮落不堪了,人們會厭惡地把她拋棄,而婦人卻有上千種手段既保持權力又保持尊嚴。前者過分屈從,使你過得舒適、安全,然而無聊,而後者做了大量的犧牲,必定會希望愛情生活豐富多采;前者只讓自己一個人名譽掃地,後者卻為了你的利益毀滅整個家庭。姑娘只有一種風情,以為把衣服一脫,什麼都解決了,而婦人卻有萬般的嬌姿媚態,情深似海,含而不露,總之,她滿足了一切虛榮心,而黃毛丫頭只能滿足一種虛榮心。再者,三十歲的女人心中會產生猶豫、恐懼、擔憂、慌亂和風暴,而這一切在姑娘的愛情中是從來遇不到的。到了這個年紀,婦人要求青年男子歸還她為他犧牲的尊嚴,她只為他活著,關心他的前途,願他過美好的生活,並使他的生活光彩奪目:她服從,她祈求,她指導,她墮落,她昇華;她善於在任何時機安撫慰問,而姑娘只會抱怨呻吟。總而言之,除了她的地位提供的種種有利條件之外,三十歲的女人可以變成姑娘,扮演各種角色,具有羞恥之心,甚至遭不幸之後會變得更美。在這兩種女人之間有意料之中和意料之外的區別,有強和弱的區別,差別之大難以估量。三十歲的女人滿足一切,而姑娘什麼也滿足不了,否則就不成其為姑娘了。上述思想在一個青年男子的腦子裡發展成熟,使他產生最強烈的激情,這種激情之所以強烈,是因為它把風俗習慣所造成的人為感情與天性的真實感情結合在一起了。

  女人一生中最重大和最關鍵的一步恰恰是她認為最無足輕重的事①。一旦結了婚,她便不再屬￿自己,她是家庭的王后,也是家庭的奴隸。女人的聖潔是跟社會的義務和自由不相容的。解放婦女,就是腐蝕婦女。允許一個外人進入家庭聖地,不就等於引狼入室嗎?允許女人引外人進來,這不是一個錯誤嗎?或確切地說,不是等於一個錯誤的開端嗎?應該不折不扣地接受這個理論,要不然就得寬恕情欲。迄今為止,法國社會確實採取了mezzotermine①:誰遭到不幸就嘲弄誰。正象斯巴達人只懲罰愚笨,法蘭西似乎允許偷盜。但這很可能是一種賢明的制度。公眾的蔑視成了最可怕的懲罰,它直刺女人的心房。婦女應該保持,而且應該毫無例外的保持體面,因為沒有尊重,她們就沒法生活。婦女中最腐化的人甚至在出賣未來的同時首先要求寬恕過去,竭力使她的情人明白她情願用難以捨棄的幸福來換取社會所拒絕給她的榮譽。沒有哪個女人第一次在家裡單獨接見一個青年男子時不是這麼想的,特別是接見象夏爾·德·旺德奈斯這樣英俊、聰明的青年。同樣,很少有青年人會不懷著某些秘密的心願去見象德·哀格勒蒙夫人這樣美麗、聰明和不幸的女人,因為他們認為對這樣的女人產生愛情是天經地義的。所以侯爵夫人聽見通報德·旺德奈斯的時候感到心慌意亂;而夏爾則幾乎很難為情,儘管外交官通常是能保持鎮定的。但是侯爵夫人很快做出親切的神態,這是婦女們提防別人批評她們裝腔作勢的護身法寶。這種態度可以防止對方想入非非,既不是毫無情意,又用禮貌的形式使感情降溫。女人可以在這種模棱兩可的態度下不動聲色地堅持下去,猶如處在十字路口:可以通向尊敬、漠然,也可以通向驚愕、熱情。只有到了三十歲,女人才有在這種處境中應付裕如的本領。她能夠嬉笑、打趣、溫情脈脈而不損害自己的名譽。這時女人已具備必要的觸覺,能夠恰如其分地撥動男人的全部感情之弦,然後研究這些弦上發出的聲音。她的沉默和她的談吐同樣危險。你永遠猜不透這種年齡的人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是挖苦你還是真心誠意祝福你。在給了你跟她周旋的權利之後,說不定突然用一句話、一個眼色、一個手勢——其威力她們自己是清楚的——中斷來往,把你拋棄,繼續牽動你心中的秘密。她們可以用一句笑話把你犧牲掉,也可以對你表示關心,而她們自己則既受到她們弱點的保護,也受到她們力量的保護。儘管夏爾第一次來訪的過程中,侯爵夫人置身于中立地帶,卻仍保持著女人的崇高尊嚴。她內心的痛苦始終籠罩在虛假的快樂之上,猶如一層薄霧,把陽光遮掩得朦朦朧朧。旺德奈斯離開的時候,已經從這次談話得到了無名的樂趣,但是他依然確信征服侯爵夫人這樣的女人代價太高,試圖愛她們是難以做到的。他起身告辭的時候,心想:「這將需要似海的深情,需要比謀求榮升次官更大的耐心來追求,但如果我願意的話……」這句要命的如果我願意的話,往往使固執的人聲名狼藉。在法國,自尊心會引起愛情。

  ①指結婚。此處的論點,巴爾札克曾在《婚姻生理學》中全面闡述。

  ①意大利文:折衷的辦法。

  夏爾第二次來德·哀格勒蒙夫人家後,相信她樂於跟他談話。

  他不想天真地追求愛情的幸福,而想扮演一個雙重身分的角色。他竭力裝出已經被迷戀,然後冷靜地分析這種私情的發展過程,想一身兼任情人和外交官。但是他厚道、年輕,這種剖析只會把他引向無邊無垠的愛情,因為侯爵夫人不管是矯揉造作還是真誠自然,反正比他強得多。每次夏爾從德·哀格勒蒙夫人家裡出來,他堅持他的懷疑態度,對自己心靈的逐步變化作嚴格的分析,用這種分析來扼殺自己的情感。

  「今天,」在第三次訪問後他心想,「她使我明白她非常不幸,生活很孤單,要是沒有她的女兒,她非死不可,她只能逆來順受。然而我並非她的兄弟,亦非她的懺悔師,為什麼她對我訴說她的憂傷呢?她愛上我了。」

  兩天之後,走出德·哀格勒蒙夫人家的時候,他責斥現代的風尚:

  「愛情帶有時代的色彩。一八二二年的愛情是空論派①的。從前愛情通過行動來考驗,現在人們議論愛情,論證愛情,對愛情誇誇其談。婦女被迫採用三種手段:首先,她們懷疑我們的感情,不承認我們能夠象她們愛得那麼深。這簡直是裝腔作勢!是不折不扣的挑戰,侯爵夫人今晚的舉動就是這樣。其次,她們裝出非常不幸的樣子,激發我們天生的同情心或自尊心。一個青年男子能安慰一個非常不幸的女子難道不引以自豪嗎?最後,她們喜歡裝出純潔無瑕的樣子!她想必以為我相信她還是個處女。她可以拿我的一片誠心做一次絕妙的投機。」

  ①指斯丹達爾的論著《論愛情》,以及當時被稱為空論派的自由保守派的理論。

  但是有一天,在反復懷疑之後,他尋思侯爵夫人也許確實是真誠的,這麼多的痛苦怎麼裝得出來,為什麼要假裝逆來順受?她形影相弔,暗暗強忍哀傷,只在感歎的聲調中稍稍有所流露。從這天起,夏爾對德·哀格勒蒙夫人產生了強烈的興趣。然而當他照例登門拜訪的時候,儘管這種心心相印的約會對雙方都已不可缺少,旺德奈斯仍然感到她的女主人幹練而不夠真誠,他最後的結論是:「確實,這個女人很有一手。」他進屋後,看見侯爵夫人正擺出她最喜歡的充滿傷感的神態。她抬眼望了他一下,沒有動彈,只投以類似微笑的一道目光。德·哀格勒蒙夫人表達的是信任、是真正的友誼,但毫無愛情的成分。夏爾坐下,說不出一句話,他很激動,這是一種難以用言語表達的激動。

  「您怎麼啦?」她用同情的聲調問道。

  「沒有什麼,」他回答,「不過我在想一件您不關心的事情。」

  「什麼事情啊?」

  「嗯……會議已經結束了。」

  「噢,」她說,「您本應該去參加會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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