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三十歲的女人 | 上頁 下頁
二十七


  如果說年輕男子和三十歲的女子的感情迅速地不斷起伏變化,那麼總有這樣一個時刻,差別消失了,種種推理化為一體,化成最後的思想,既為情欲所融解,又證實了情欲。抵制的時間越長,愛情的呼聲越強。我們這門課程到此結束,如果我們借用畫家惟妙惟肖的用語來形容,那麼可以說關於這個去皮人體模型的研究到此告一段落,因為這個故事只解釋了愛情的風險和理論,而沒有對愛情進行描繪。不過,從現在開始,每天都要在這個骨架上著色敷彩,給它增添青春的丰姿,恢復筋肉的元氣,再生活動的能力,使它容光煥發,美麗動人,使它的感情具有誘惑力,使它的生命具有吸引力。夏爾發覺德·哀格勒蒙夫人若有所思,便問她:「您怎麼啦?」賦有魔力的柔情使他的語調懇切感人,但她避而不答。這個甜蜜的問話促進了心靈的溝通。侯爵夫人憑她女性奇妙的本能懂得,歎息不幸或吐露不幸差不多等於主動接近。如果這些話每一句都已經有了他們倆心領神會的涵義,她又有什麼風險不能冒呢?她用清醒而明亮的眼光審視了自己之後,默然無語,她的沉默也感染了旺德奈斯。

  「我身體不舒服,」她終於開口了,因為這一陣沉默的意義叫她害怕,此刻她眼睛的表情充分彌補了語言的不足。

  「夫人,」夏爾回答,他的聲音柔和,但非常激動,「心靈和肉體,兩者是相輔相成的。如果您感到幸福,您就會青春常駐、容光煥發。為什麼您不向愛情索取被愛情奪走的一切呢?您認為生命已終結的時候,其實您的生命剛剛開始。請您信任一個朋友的照應。被人愛是多麼愉快的事啊!」

  「我老了,」她說,「沒有任何理由不繼續象以前那樣痛苦地生活。至於您,不是說應該戀愛嗎?唉,我既不應當,也不能夠。除了您的友情還能向我的生活灑下幾滴甘露以外,我對誰都沒有興趣,誰都消除不了我的回憶。一個朋友我可以接受,但是一個情人我必須回避。此外,把一顆枯萎的心換取一顆年輕的心,接受我不能再相信的幻想,創造一個我根本不信或者膽戰心驚生怕失落的幸福,這在我恐怕不大厚道吧?我可能用利己主義去回報他的一片忠誠,他感情豐富,而我則運用心機;他興高采烈享受歡樂的時候,我的回憶可能大煞風景。不行,您說是吧,初戀是永遠無法代替的。何況有哪個男人願意付出這樣的代價來要我的心呢?」

  這些話裝腔作勢到了可惡的程度,是理智的最後掙扎。

  「如果他就此洩氣罷手的話,那麼我將獨善其身,忠誠不渝。」

  這個想法浮上這個女人的心頭,對她來說猶如一根纖細的柳枝,游水者在被激流卷走以前常常抓著這樣的柳枝不放。聽到這個決斷,旺德奈斯不由自主地戰慄了一下,然而這一下顫抖在侯爵夫人心上的作用勝過他以前全部孜孜不倦的努力。最能感動婦女的,莫過於在我們身上看出她們所具有的細膩、溫雅和微妙的感情,因為在她們身上,細膩和溫雅是真情的標誌。夏爾戰慄的動作表露出一種真正的愛情。德·哀格勒蒙夫人憑她的痛苦感受覺察到旺德奈斯情感的力量。

  年輕人冷冷地說:「您也許說得對。新的愛情,新的神傷。」然後,他換了話題,談了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情,但是他的激動是顯而易見的,他聚精會神地望著德·哀格勒蒙夫人,好象最後一次見她似的。最後他向她告辭時激動地說:「永別了,夫人。」「再見吧。」她嬌滴滴地說,這種嬌媚的秘訣只有優秀的女性才掌握。他沒有回答便逕自走了。

  夏爾走了,他坐的椅子卻替他說話,她萬分後悔,感到自己理虧。當一個女人意識到自己的行為不太寬厚或者傷害了某個高貴的心靈時,她的感情就會大大增漲。在愛情上千萬不要小看惡劣的情緒,這種情緒往往能拯救我們,女人只有受到德行的打擊才屈服。徒有好願望,也要下地獄,此話並非說教者的悖論。旺德奈斯幾天沒有登門。每天晚上通常約會的時刻,侯爵夫人萬分內疚,焦急地等待著他。寫信吧,這就等於吐露真情。何況她本能地感到他會回來的。第六天,僕人向她報告他來了。她聽到這個名字從來沒有這麼高興過,她的喜悅嚇了她自己一跳。

  「您罰得我好苦啊!」她對他說。

  旺德奈斯呆呆地望著她。

  「罰您?」他說,「為什麼呀?」

  其實夏爾很明白侯爵夫人的意思,但他想報復,他受了多大的痛苦,而且她竟曾懷疑他的痛苦。

  「您為什麼不來看我?」她微笑著問。

  「沒有人來看您嗎?」他不直接回答她。

  「德·龍克羅爾先生和德·瑪賽先生,小德·埃斯格裡尼翁來過這裡,一個是昨天來的,另一個今天上午,呆了近兩個小時。我還見到了菲爾米亞尼夫人和令姐,德·利斯托邁爾夫人。」

  又多一層痛苦!有些人戀愛時帶著虎視眈眈的專橫和兇惡,芝麻大的事也會引起極大的妒忌,總是想使心愛的人兒避免受愛情以外的一切影響,不是如此戀愛的人難以理解旺德奈斯此時的痛苦。

  「什麼!」他心想,「她居然接待那些稱心如意的傢伙,她跟他們聊天,而我形影相弔,被撇在一邊幹倒黴!」

  他強忍住憂傷,把愛情藏在心底裡,好象把棺材沉到海底。他的思想不向外表露,象酸類那樣,造成損傷快,揮發得快。可是他的前額蒙上一層陰霾,德·哀格勒蒙夫人順著女性的本能也憂傷起來,不過她並不明白那緣故。旺德奈斯覺察到她並非有意給他造成痛苦,於是吐露了他的境況和他的妒忌,他好象是在談論一種假設,供情人們爭論取樂。侯爵夫人一切都明白了,受到極大的感動,忍不住流下熱淚。自此,他們雙雙進入愛情的天堂。天堂與地獄是兩大詩題,我們的一生只以這兩點為軸心轉動:快樂或痛苦。天堂現在是、將來永遠是人類感情之極的無涯的形象,而這個形象呈現在我們眼前的永遠只是它的局部,因為幸福是單一的,而地獄卻表現為痛苦對我們無窮無盡的折磨,由此我們可以寫出詩篇,因為痛苦是各不相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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