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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三 時年三十歲

  一個前程似錦的年輕人,參加了菲爾米亞尼夫人家舉行的舞會。他出身名門世家,這種世家的姓氏,歷盡滄海桑田,總是跟法蘭西的光榮史緊密結合在一起。菲爾米亞尼夫人為他寫了幾封介紹信,推薦給她在那不勒斯的兩、三個女友。這位名叫夏爾·德·旺德奈斯的青年來向她道謝,同時向她告辭。旺德奈斯曾出色地完成過好幾次使命,最近被任命為出席萊巴赫會議①的法國全權公使的隨員,他想利用這次出國機會對意大利作一番考察。因此參加這天的盛會可以說是告別巴黎的享樂、告別節奏飛快的生活、告別活躍的思想界和沸騰的狂歡,儘管這種生活常常招來非議,但是紙醉金迷畢竟令人神往。

  ①萊巴赫,即今南斯拉夫境內的盧布爾雅那,一八二一年初俄、奧、普和那不勒斯君主在萊巴赫開會商議鎮壓拿破崙黨徒活動的辦法,英、法均派全權公使參加。

  三年來,隨著外交生涯的頻繁變化,夏爾·德·旺德奈斯已習慣於出入歐洲各國首都,對這次遠離巴黎,他並不感到十分遺憾。女人已經不能引起他的興趣,也許他認為真正的愛情對政治家的生活來說太占時間,也許他感到表面獻殷勤的低級趣味對一個有抱負的人來說未免無聊。我們大家都有出人頭地的抱負。在法國,哪怕是碌碌無為的男子也不甘心僅僅被人看作聰明人。所以夏爾儘管年輕(剛剛三十歲),已經象哲學家般慣于觀察思想、成果和手段,而大多數象他這種年紀的人卻只看到情感、歡樂和幻影。他把年輕人特有的熱情和激昂壓抑在他天生寬厚的心底裡。他訓練自己沉著鎮靜、深謀遠慮,他努力使他得天獨厚的精神財富表現為翩翩的舉止,迷人的風度,誘惑人的手段,這是地道的野心家的行當,是為了達到當今所謂的好地位而扮演的可悲角色。他到各個舞廳最後看一眼,大概想在離開舞會時把舞會的景象攝走,好似一個不看最後一場戲就不離開歌劇院包廂的觀眾。不過同時,德·旺德奈斯先生憑著一種很容易理解的興致,想研究一下典型的法國人的行為,研究一下這個巴黎盛會豔麗的場面和含笑的臉,同時在腦子裡和即將在那不勒斯看到的景象和面孔作比較;他打算在赴任前路過那不勒斯呆幾天。他好象在把千變萬化,且已及時研究過的法國跟一個陌生的國家相比,那個國家的風土人情,他只是從一些自相矛盾的傳聞中,或者多半寫得十分蹩腳的書本中得知一二。此時他的腦子裡湧現出了一些頗有詩意的思想——現在看來這些思想十分平庸,和他心中的隱願或許暗暗相合。他心裡與其說是看破紅塵,不如說欲求正旺,與其說是萎靡不振,不如說是無所事事。他心想:

  「這裡聚集著巴黎最風雅、最富有、爵位最高的婦女,聚集著當代名流、論壇權威、政界顯貴和文壇巨匠;喏,那些是藝術家;喏,那些是權傾一時的要人。然而透過外表,我看到的只是調情的小手段、註定要失敗的愛情、毫無意義的微笑,無緣無故的蔑視、沒有熱情的目光、毫無目的地被浪費掉的大量才智。一張張白裡透紅的面孔與其說是在尋找快樂,不如說是在尋找消遣。沒有任何真實的感情。當然,如果你只希冀漂亮的羽飾、涼爽的紗羅、美麗的時裝、苗條的女人,如果你認為生活無非是過眼雲煙,那麼這裡便是你的世界。但你必須滿足于毫無意義的談話、討人喜歡的鬼臉,並且根本不指望什麼真誠的感情。至於我,我厭惡這類無聊的詭計,其結果無非是結婚,當上個副區長或稅務官之類,倘若事關愛情,則需私下安排,因為人們對類乎情欲的事還非常害臊哩。從這些富有表情的臉上我看不出任何一個人醉心於某種思想或痛心於某種過失。這裡,談笑風生無恥地掩蓋了一切悔恨或不幸。我沒有見到一個我樂於與之較量的女人,沒有見到一個能使你隨她墮入深淵的女人。巴黎何處能找到動力?在巴黎,一把匕首是掛在鍍金掛鉤上的古董,外面還套上一個漂亮的鞘子。女人、思想、感情,什麼都是如此。激情不復存在了,因為個性消失了。門第、才智、財富被拉平了,我們統統穿上黑衣服,好象大家都在為死去的法蘭西服喪。我們不愛同我們地位相同的人,在兩個情人之間,必須存在有待消除的差別、有待填平的距離。愛情的魅力於一七八九年消失了!我們的煩惱、我們平庸的習俗正是政治制度造成的。至少在意大利,一切事物還具有鮮明的特色。意大利女人是兇惡的野獸,危險的美人魚,不講理智、不講邏輯,然而有欲念。要象提防老虎一樣提防她們……」

  菲爾米亞尼夫人走過來打斷了他的無聲獨白,他那些矛盾的、斷斷續續、雜亂無章的思緒是難以言傳的。沉思默想的妙處全在於它的模糊不清,簡直就是一種智力蒸汽!菲爾米亞尼夫人拉著他的手臂說:

  「我要給您介紹一位婦人,她聽到有關您的情況,很想認識您。」

  她把他領進隔壁的一間客廳,以地地道道巴黎人的手勢、微笑和眼色讓他看一位坐在壁爐旁的女人。

  「她是誰呀?」德·旺德奈斯伯爵急切地問道。

  「一個您或褒或貶肯定不止談論過一次的女人,一個離群索居的女人,一個貨真價實的謎。」

  「如果您有生以來發過慈悲,那麼請開恩告訴我她的名字,好嗎?」

  「德·哀格勒蒙侯爵夫人。」

  「我要去向她請教:她居然使一個碌碌無為的丈夫當上法國貴族院議員,使一個無能之輩變成政治能人。不過,請告訴我,您認為葛蘭維爾勳爵確實如某些女人所說的那樣是為她而死的嗎?」

  「也許是,不管是真是假,反正從這件奇事發生之後,這個可憐的女人大變樣了。她還沒有重返社交界呢,在巴黎持續四年不進社交場所可不簡單哪!您之所以在這裡見到她……」菲爾米亞尼夫人停住不往下說,過了一會兒,又神情狡黠地補充道,「我忘了不該張揚。去跟她聊聊吧。」

  夏爾站了一會兒,一動不動地輕輕靠在門框上,他注視著這個名氣很大的女人,而誰也說不清她的名氣是怎麼得來的。社會上有許多這類稀奇古怪的反常現象。誠然,和某些始終埋頭於一個未發表的傑作的人相比,哀格勒蒙夫人的名聲不見得更令人奇怪:不肯發表統計數字的統計學家被認為是深謀遠慮的;有的人靠在報上發表一篇文章就當上政治家;有些作者或藝術家總是把作品藏在文件夾裡;有些學者和根本不懂科學的人在一起以顯示其有學問,就象斯卡納賴爾跟不懂拉丁文的人在一起就成了拉丁文學者,①此類人物在某一點上被公認為很有能耐,那就是領導藝術,或出使重任。這是一種專業,這句令人驚歎的話好象是由那些政界或藝術界的「無頭動物」創造的。夏爾原沒打算凝視這麼長時間,他因自己為一個女人花費這麼多心思感到不快,但是眼前這位女子否定了一分鐘之前青年外交官對舞會的看法。

  ①見莫裡哀的喜劇《打出來的醫生》第二幕第四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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