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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二 埋藏心底的痛苦

  在塞納河和洛昂河之間伸展著一片廣闊的平原,周圍是楓丹白露森林和莫雷、奈穆爾、蒙特羅幾個城鎮。一眼望去,只見乾旱的土地上稀疏地分佈著幾座小山丘,田野中稀稀落落的有幾片小樹林供禽鳥藏身,除此之外,隨處可見的就是索洛涅、博斯和貝裡地區所特有的灰濛濛或似黃非黃的線條,一直伸展到天際;在平原中部,莫雷和奈穆爾兩城之間,旅行者可以看見一座名叫聖朗日的古堡,周圍環境不乏宏偉莊嚴的氣勢:榆樹夾道的大路,縱橫的溝渠,蜿蜒的圍牆,寬闊的龍園,龐大的莊園建築——當年大興土木想必動用了各種捐稅,包括公田稅收、特種公款以及被當今民法所摧毀的貴族的巨大產業。要是藝術家或愛沉思的人偶然迷路,走進深深印著車轍的小道或者該地區邊界上的粘土地帶,他一定很奇怪如此富有詩意的古堡,怎麼會建在這無垠的麥地、白堊土、泥灰岩和黃沙形成的曠野之間。這裡沒有歡樂,哀傷倒會油然而生。無聲的寂寞,單調的視野,這是一種反面的美,只能使人厭倦,然而那些受痛苦折磨而不願得到慰藉的人在這裡倒得其所哉。

  一八二〇年①歲末,一個以風韻、美貌、聰明聞名巴黎的年輕女子,一個社會地位、財產與她的名望相稱的年輕女子,居然到離聖朗日一裡左右的地方定居下來,小村莊的人大為驚愕。不記得從什麼時候起佃戶和農民就沒見過古堡的主人。土地儘管富饒,但一直任憑管家經營,由一些老僕人看守。因此侯爵夫人的到來在地方上引起了震動。村頭有一家簡陋的客棧,坐落在奈穆爾和莫雷兩條道的交叉口上,好些人聚集在客棧的院子裡看著四輪馬車緩緩駛過,侯爵夫人是乘自己的馬車從巴黎來到這裡的。車內前排坐著一個女僕,她抱著一個面無笑容、倒像是若有所思的小女孩。母親歪著身子坐在後排,好似一個被醫生遣送鄉下的垂死者。這位嬌貴的少夫人無精打采的面容使村子裡的政界人士大失所望,他們希望她來到聖朗日能給本鎮帶來某種活力,而任何活力顯然都是跟這個病懨懨的女人無緣的。

  ①由於本書各段原系獨立的短篇,因而時間安排常出現矛盾。前文描寫朱麗和葛蘭維爾勳爵散步是在一八二一年八月,兩年後亞瑟去世,此時應為一八二三年。

  當晚,聖朗日村一位自命不凡的人物在小酒店鄉紳們喝酒的小間裡宣稱,從侯爵夫人愁悶的表情來看,她定是破產了。報紙上登著侯爵將陪同昂古萊姆公爵去西班牙,丈夫不在,她來聖朗日節儉度日,省出必需的款項,清償交易所投機失敗造成的虧空:侯爵是交易所的一個大投機家。地產也許會小塊小塊地變賣掉,要是這樣,便有機可趁了。每個人都想到要數一數自己的埃居,把埃居從藏匿的地方掏出來,點算一下自己的財力,以便在宰割聖朗日地產時弄一塊到手。這個前景美妙之極,鄉紳們個個急不可耐地想知道這種前景是否可靠,他們想通過古堡裡的人打聽虛實,但是古堡裡沒有一個人說得清他們的女主人遭的是什麼難,冬天到了還住到聖朗日古堡裡來,而不到其他領地上去,那些地方都有悅人的風景和美麗的花園。鎮長先生來向夫人致敬,但是沒有被接見,接著管家來請安,也沒有成功。

  侯爵夫人只在僕人收拾房間的時候離開臥室,暫時待在隔壁她吃飯的小客廳裡——所謂吃飯,只不過指她坐在桌前,毫無胃口地看看菜肴,吃的分量剛好讓她不致餓死,——然後她立刻回到古老的安樂椅上,從早上起,她就這樣一直坐在給她臥室送進光線的唯一窗洞旁。她只在短得可憐的用飯時間見一下她的女兒,而且仍舊悶悶不樂,好似受痛苦折磨。

  難道不是要有超乎尋常的苦痛才能使一個年輕婦女忘記母愛嗎?古堡裡的人沒有一個能接近她,她只讓貼身女僕一個人伺候,她要求古堡裡絕對安靜,她的女兒也必須到遠離她的地方去玩耍,她不能容忍任何一點兒聲音,連她孩子的聲音也不能忍受,任何聲音都使她極不痛快。地方上的人都對她的怪癖感到好奇。其後,等一切假設全落空了,周圍小城鎮的人也罷,農民們也罷,都不再理會這個病歪歪的女人。

  侯爵夫人不跟外界接觸,得以在她建立的安靜環境裡保持絕對沉默,她從不離開那間掛著壁毯的房間,她的祖母就死在這兒,她也來到這裡慢慢等死。沒有外人,沒有糾纏,不必忍受自私的人們的虛情假意,城市裡這種虛情假意往往使垂死者痛苦倍增。這個女子芳齡二十六。這種年齡的人心裡依然充滿詩一般的幻想,喜歡品嘗死亡,因為死亡對她來說反而受用。但是死亡往往捉弄年輕人,時而向前,時而後退,時而出現,時而隱伏。死亡的緩慢使年輕人幻滅;因不確知死亡之後如何,他們不得不回到現實世界,於是又立即遇上比死亡更加殘酷的痛苦。這個不想活下去的女人離群索居,體驗慢慢死亡的苦楚,並且在死亡不能制止的道德危機中頑強地學會利己主義,從而失去童心,順應時尚,隨波逐流。

  接受這種殘忍而又悲慘的教訓往往是早年遭受痛苦的結果。侯爵夫人第一次真正地感到痛苦,也許這是她一生中唯一的一次。確實,相信感情能滅而複生難道不是一種錯誤嗎?

  感情一旦開花結實,不就永遠埋藏心底了嗎?隨著坎坷的人生感情時而平息,時而蘇醒,但始終存於心底,久而久之,必然使心靈起變化。因此,一切感情只有一個高潮,那就是初次爆發的時期,時間可長可短。因此,痛苦,我們最持久的感情,只在初次爆發的時候才劇烈難忍,以後就越來越弱,或者因為我們適應了痛苦的打擊,或者因為我們本性中的慣性定律起了作用:為了生存,本能地從利己主義的動機出發,以一種勢均力敵卻又緩慢遲鈍的力量去抵抗摧毀性的痛苦打擊。但在所有的痛苦中,哪一種痛苦能夠真正用得上「痛苦」這個詞?喪失父母是自然給人類安排的哀傷;身體上的病痛是暫時的,挫傷不了心靈,如果病痛長期不癒,那就不再是病痛,而是死亡了;要是一個年輕婦女失去一個新生嬰兒,夫妻的恩愛不久可以給她送來另外一個,因此失去嬰兒的悲傷也是暫時的。總之這些痛苦以及許多其他類似的痛苦幾乎可以說是一些打擊,一些創傷,任何這類痛苦都不傷元氣,除非異乎尋常地連續不斷出現,才會扼殺促使我們尋找幸福的情感。真正巨大的痛苦則是一種致命的痛苦,足以同時毀滅過去、現在和將來,使每一部分生命都失去完整性,使人的思想永遠不健全,在嘴唇上和額頭上永遠打下烙印,粉碎或瓦解快樂的原動力,使心靈萎靡不振,使人厭棄世間的一切。更有甚者,這種痛苦之所以巨大無邊,這種痛苦之所以壓抑身心,是因為它降臨在人們風華正茂、丰姿秀逸的歲月,摧毀的是一顆活生生的心靈。痛苦撕開了一個大傷口,產生巨大的疼痛;誰也擺脫不了這種疾病,除非有詩意般的變化:或者朝天國的路上走,或者雖然留在凡間,卻返回社會,欺騙社會,在社會上扮演一個角色,於是他開始認識社會的內幕,人們躲在裡邊盤算、哭泣、作樂。在這次重創之後,社會生活已無神秘可言,從而被無可挽回地否定了。在一般象侯爵夫人這樣年歲的女人身上,這第一次痛苦,這個最令人心碎的痛苦,總是因同樣的過失引起的。心靈偉大、外貌美麗的女人,尤其是年輕女郎,總是全力以赴地奔向天性、感情和社會把她推往的地方。如果她的這種生活失敗了,而且她失敗後還留在世上,那麼她就要體驗最難忍的痛苦,因為她把初戀看成最美的情感。為什麼這種不幸從來不曾感召過畫家和詩人?但這種不幸難道能描繪嗎?難道能吟詠嗎?不能,這種不幸所釀成的痛苦,其性質是難以進行藝術剖析和描繪的。再說,這類痛苦從不吐露:要安慰一個痛苦的女人,必須善於猜測,她辛酸地感受到、虔誠地懷抱著的痛苦永遠留在心裡,如同雪崩,崩雪向山谷坍塌,先毀壞山谷,而後在那裡找一個位置安頓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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