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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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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壯實的老頭兒(他的佃戶仍舊管他叫德·格朗維爾老爺)說完上面那番話之後,就鑽進了大教堂。雖然那地方極為神聖,他卻一邊浸聖水,一邊哼了一段歌劇《蘿絲與哥拉》①裡的小曲兒,然後帶著兒子順著正殿旁邊的走廊向前走去。他在每根石柱面前都要停一停步,看看那些象士兵受檢閱一樣佇立著的一排排人群。聖心會的特別日課就要開始了。、屬這個教會的修女們排列在唱詩班旁邊;伯爵和他兒子來到正殿的這一邊,倚著光線最暗的一根石柱立定。從那個角度,他們可以瞥見全體在場者的腦袋,活象是一片草地上的各色花朵。驀地,就在離小格朗維爾咫尺之遠的地方,迸發出一陣柔和悅耳的歌聲,柔和到不像是發自一般人的血肉之軀,而酷似冰雪嚴寒過去之後頭一隻夜鶯的歌唱。雖然有千百個女聲與管風琴的伴和,但他的神經惟獨為這一音波所觸動,猶如聽口琴吹奏出的最豐富、最強烈的音符一樣。那巴黎來的男子一轉頭,便瞥見一位年輕姑娘:她低垂著頭,臉兒完全埋在一頂寬邊白帽底下,那男子覺得,耳際的明朗旋律仿佛都由她一人發出。他感到自己辨認出了安傑莉克,儘管她緊裹著一件褐色美利奴羊毛大衣。他碰了碰父親的胳膊。 ①《蘿絲與哥拉》(1764),蒙西尼(1729—1817)所作歌劇;歌詞作者是瑟丹納(1719—1797)。 「不錯,正是她們!」伯爵朝兒子指的方向看了看,說。接著他指了指一位年邁的女人,她臉色蒼白,眼旁有很深的黑圈兒;她本已看見這兩位來客,目光卻裝作從來不曾離開過手裡捧著的祈禱書。安傑莉克朝祭壇抬了抬頭,仿佛是為了吸進那沁人心脾的馨香味兒;那香火繚繞的煙霧,一直飄散到母女二人的身旁。 這所教堂就象一艘黑沉沉的大船,大蠟燭、正殿的吊燈,以及柱子上懸著的幾根小蠟燭,一齊放射出一種神秘的亮光。 借著這亮光,這年輕男子瞥見了一張令他心旌搖搖的面孔:一頂白波紋綢的帽子相得益彰地罩著一張五官十分端正可愛的臉,帽子下方的緞帶作橢圓形輕輕系在一個細巧的、長著酒窩的下巴頦兒底下。在狹窄然而嬌巧的前額上,淡黃色的金髮分梳成兩股,披散在她的面頰上,好比枝葉扶疏的樹影籠罩著一叢鮮花。兩道彎眉勾畫得端端正正,象標準的中國美女一樣。鼻尖有點鉤,但鼻樑的輪廓非常挺拔。她的兩片嘴唇像是有人懷著深情,用一管細毛筆精心繪製的兩道玫瑰色線條。眼睛是淡藍色的,顯示著一種憨厚的性格。雖然格朗維爾看出這張面孔有一種肅穆古板的色彩,他卻將這解釋為當時安傑莉克充滿了虔誠的情懷。神聖的禱詞從兩排象珍珠一般潔白整齊的牙齒裡逸出;因為天冷的緣故,從那裡吐出來的又仿佛是一團團摻和著香味的雲霧。那年輕人情不自禁地微彎著身子,想吸一口這天國的氣息。這個動作引起了年輕姑娘的注意,於是她移過那凝望祭壇的目光,向格朗維爾這邊看了看。由於光線暗淡,她只能隱隱約約地瞥見他,但畢竟認出了他就是自己童年的伴侶:比祈禱更強有力的回憶給她增添了不同尋常的光彩,她臉上泛起了紅暈。律師也高興得渾身顫慄:他看見愛情的憧憬戰勝了對來世幸福的期待;而世俗回憶的光芒竟掩蓋了聖殿的輝煌。然而好景不長,安傑莉克急忙放下面紗,擺出端莊嫺靜的神氣,重又唱起了聖詩,而聲調之中並無絲毫動情的痕跡。格朗維爾心頭只燃燒著一種獨一無二的欲念,一切審慎小心的想法都消逝得無影無蹤。日課結束的時候,他那急切的心情已經到了不可按捺的程度,不等那母女二人回家,就走過去向他的小媳婦兒致意。當著許多信徒的面,雙方在大教堂的門洞裡羞羞答答地相互寒暄了一番。邦唐太太挽起德·格朗維爾伯爵的胳膊時,得意得不住地哆嗦。在眾目睽睽之下,伯爵只好把手伸了過去;但他對於兒子急切得如此不成體統,卻暗自感到不快。從公開介紹德·格朗維爾子爵是邦唐小姐的未婚夫,到正式舉行婚禮的莊嚴的日子,其間歷時半個月左右。這時他經常到那間昏暗的會客室去看望未婚妻,漸漸習慣了那地方。他那些歷時久長的探訪,用意是摸清安傑莉克的性格。所幸的是,在教堂相遇之後的第二天,他又恢復了謹慎的態度。他每次來,幾乎都看見未婚妻坐在一張用聖露西亞①木料製成的小桌子面前,忙著給自己的嫁妝做標記。安傑莉克從來不主動提起宗教的話題。有時年輕律師興之所至地從一隻綠絨小口袋裡掏出那串五光十色的念珠來玩,有時他笑嘻嘻地欣賞同這件虔誠的信物放在一起的聖骨;逢到這樣的場合,安傑莉克總是用哀求的目光看看他,從他手上把那串念珠拿過來,默默地放回原處,然後立即把小口袋揣在自己懷裡。假如有時格朗維爾故意巧妙地非難教會的某些儀式,那麼這位漂亮的諾曼底姑娘便一邊靜靜地聽著,一邊露出表示虔誠的微笑,算是對他的回答。 ①法國東北部伏奇山區的一個地方,那裡盛產野櫻桃木。 「對於教會的傳經佈道,要麼全不信,要麼全信,」她自有主張地說,「難道你願意要一個毫無宗教信仰的女人做你孩子的母親麼?不會的。誰又敢在不信教的人和上帝之間作斷然的裁決?既然是這樣,那麼對於教會認可的一切,我又怎能予以非難呢?」 安傑莉克似乎充滿了熱誠的悲天憫人之心,年輕律師看見她以深沉明澈的目光盯著自己,甚至有時也受到誘惑,幾乎想要皈依未婚妻所信奉的宗教。她深信自己走在堂堂正道上,這就使那位未來的法官在內心產生了動搖,而她則試圖利用這種動搖。格朗維爾誤將欲念的魅力當成愛情的魅力,這就鑄成了終身大錯。安傑莉克則很高興能使感情的心音和人生本分的召喚相協調,從而滿足了一種自幼即已萌發的愛慕之心;這就使那位已經誤入歧途的律師益發難於辨別,在她的內心究竟哪一種召喚更強烈。年輕人不是都易於聽信美貌所造成的種種幻覺嗎?他們不是一看到漂亮的外貌,就易於斷言心靈也一定是美好的麼?一種無以名之的感情使他們傾向於認為:精神上的完美同外形的完美總是和諧一致的。如果不是宗教給了安傑莉克以抒發情感的機會,那麼在她的心靈中,感情或許不久就會乾涸枯竭,猶如澆上了致命酸劑的一株植物。一個正在熱戀並且也為對方所鍾情的男子,又怎能看出這深蘊秘藏的宗教狂熱呢?小格朗維爾在這半個月中的感情史便是如此,它象一本被貪婪地瀏覽過的書本,讀者一心追求著故事的結局。他細細端詳過安傑莉克,覺得她是世上最溫柔的女人。他頗為驚奇地發現,自己內心還對邦唐太太懷著幾分感激,正是由於她竭力向女兒灌輸宗教信條,才使孩子能在一定程度上適應人生的種種磨難。在訂婚的日子,邦唐太太要女婿莊嚴起誓:必須尊重其愛女的宗教習慣,給她以全面的信仰自由,讓她隨時都可以去領聖體、上教堂、做懺悔,並且永不妨礙她選擇自己靈魂的指導者。在那莊嚴的時刻,安傑莉克用純潔坦率的目光注視著未婚夫,格朗維爾便不假思索地按照要求起了誓。一絲微笑掠過了封塔農神甫的嘴唇:他就是指導全家信仰的那個不起眼的人物。邦唐小姐也微微頷首,來向未婚夫表示永不濫用這信仰自由。至於伯爵老爺,他卻低聲吹起了《去看看他們來了沒有》的小曲兒①。 婚假在外省是非同小可的,而格朗維爾夫婦剛度了幾天假,便應召返回巴黎。那年輕人已被任命為塞納省帝國法院的代理檢察長。新婚夫婦要在巴黎找一處住所,於是安傑莉克便利用蜜月初度給予一切女人的權勢,說服格朗維爾賃下了一處大套房:那是一家旅館的底層,正處在老神廟街與聖弗朗索瓦新街的交叉口。她看中這地方,主要是由於它離奧爾良街的一座教堂挺近,離聖路易街的一座小禮拜堂也不遠。 ①拉莫特·烏達爾(1672—1731)所寫的一支歌曲的迭句,當時很有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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