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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一位盡職的家庭主婦是必須上街採買的,」新婚的夫婿笑嘻嘻地回答她。

  安傑莉克不無道理地對他說,沼澤區離司法宮很近,他們剛剛拜訪過的那幾位法官就住在那裡。對於新婚的家庭來說,有一片寬敞的花園,也可給住所增色不少:如果上天賜給他們子女,孩子們就可以在花園裡呼吸新鮮空氣,這裡庭院很寬廣,馬廄也挺漂亮。

  代理檢察長本想住進昂丹大道的一處公館,那一帶的種種事物都透著新鮮活潑勁兒,服裝的款式新穎,居民的舉止風雅;從那裡去看戲或作其他消遣都無須遠行。但既然這是嬌妻首次提出要求,他只好讓步,聽憑她施展那些小計謀。為了討她歡心,他把自己徹底埋進了這死水一潭的沼澤區。格朗維爾的職務要求他勤奮不懈地苦幹,尤其因為他還是初學的新手。所以他首先忙著辦公室的陳設和圖書室的佈置。他及早在一間屋子裡安頓下來,那屋子不久便堆滿了文件。至於住所的陳設佈置,則交給他妻子一手包攬。按照一般歡度蜜月的慣例,他本應更經常地陪伴她,他為不能盡心而深感愧疚;惟其如此,他也就樂得聽之任之,讓她面對剛買來的首批家庭用品感到不知所措。本來,這類採購是年輕婦女的一大樂趣,會給她留下美好的回憶。代理檢察長在工作入門之後,就應妻子的要求,走出辦公室,品評一番陳設的效果;在這之前,他只個別地、局部地看過一些家具。俗話說得好:

  「一看家門,便知主婦」;因此,整個住所的佈置,就更能毫釐不爽地反映女主人的思想了。或許是因為德·格朗維爾夫人完全聽信了趣味低俗的裱糊設計師,或許是因為她親自授意而留下了她本人的烙印,總之,年輕律師驚訝地發現,整個套房的氣氛冷峻肅穆而又枯燥無味;舉目四顧,沒有任何優雅情調,一切都極不協調,沒有任何賞心悅目的東西。巴耶那間會客室局促古板的風格,如今又在他的宅邸裡再現了。

  大塊大塊的護牆板,中間挖了若干圓洞,配以阿拉伯風格的花紋,形成了趣味惡俗而又十分複雜的網形圖案。他有心為妻子開脫,便轉身又看了一遍那間有一樓高的長方形前廳,它是直通套房的。妻子讓漆匠為木器選用的顏色太晦暗了。長凳上罩著墨綠色絨布,使這間屋子顯得分外嚴肅。這間屋子雖不是主廳,卻使來客對整個住宅有個大致的概念:好比聽了某人的頭一句話,就足以判別他才思的銳鈍。前廳猶如作品的一篇序言,它理應預告一切,卻並不向讀者許願。年輕的代理檢察長心裡納悶,他的妻子怎麼會中意這一類佈置:在這間空曠的大廳中央為什麼選用了這種仿古吊燈;這裡的四壁明明砌著黑白相間的大理石,卻要在上面裱糊一層糊牆紙,又在紙上仿繪了若干大塊怪石,其間還不時綴以綠色蘚苔。有一面牆壁的正中掛著一隻富麗堂皇、式樣陳舊的晴雨錶,好象是為了故意突出牆上的大片空白。參觀到這裡,那位年輕人瞅了瞅妻子,發現她對薄紗窗簾邊上的紅飾帶似乎頗為得意,對晴雨錶以及那尊端莊的雕像(那是用來裝點哥特式大火爐的)也很滿意;因此,他實在是不忍心打破妻子這種幻覺。格朗維爾並沒有責備愛妻,卻自譴自責了一番,深悔自己不曾盡到啟蒙導師的責任,為這個初到巴黎、卻在巴耶受過教育薰陶的姑娘充當嚮導。看了這間屋子的實例,其他房間的陳設佈置難道不是盡在意料中了嗎?對於象她這一類年輕女子,又怎能抱更高的期望呢?須知她一看見女像柱雕裸露的腿部便會大驚小怪,一看見器皿上飾有埃及女人袒胸露臂的形象,就會猛然推開蠟燭台、火炬形燈具或任何其他家具!這時期大衛①派的畫風正盛極一時,法國的藝術品無不反映他的風格:構圖極準確,熱中於在形式上仿古,這就使他的繪畫多少變成了著色雕塑。標誌著帝國繁華的種種創新,德·格朗維爾夫人的宅第一概閉門不納。

  ①大衛(1748—1825),法國畫家,新古典派領袖,從一七八五年直至他逝世,對法國藝術風格有很大的影響。

  那間方形大客廳,保留著路易十五時代金、白二色的裝飾色調,現在已變得暗淡無光。客廳裡到處濫用菱形圖案和令人生厭的種種花飾,全部出自當時那些設計師的貌似花哨、實則貧乏的手筆。若說這裡也有著某種和諧一致,若說現代桃花心木家具一律按布歇①創導的頹廢情趣製成了歪歪扭扭的形狀,那麼安傑莉克的寓所則只能算是形成了一種滑稽的對照,令人感到這一對十九世紀青年似乎還在眷戀十八世紀的歲月。但還有許多其他陳設,與之形成了極可笑的對比。放在角落裡的幾案、掛鐘、火炬形燭臺,都反映了好勇鬥狠的尚武精神,那是由於帝國屢戰屢捷而在巴黎風靡一時的。到處都是希臘式的戰盔,彼此交叉、象徵兵戎相見的羅馬利劍,以及形形色色的盾牌;由於軍威大振,甚至連最平和無礙的家具也使用這類裝飾。這就同德·蓬巴杜夫人②鍾愛的風格如纖巧複雜的阿拉伯圖案等頗不協調。對宗教的虔誠會導致一種無以名之的、令人生厭的謙卑;但這謙卑也並不排除某種傲慢。或者是為了恭謙自守,或者是由於本性難移,總之,德·格朗維爾夫人似乎對柔和明麗的色澤抱著深惡痛絕的態度;或許是由於她覺得紫紅與深褐這兩種顏色最能反映法官的威嚴吧。當然,一個對於清心寡欲的生活已經習以為常的年輕姑娘,怎能想像那些舒服柔軟、會引起邪念的沙發床呢?這樣一位姑娘又怎能設想,天下還有一種高雅而狡黠的貴婦小客廳,不斷製造出種種罪愆呢!可憐的律師十分掃興。妻子不時自誇自贊;丈夫口頭上也唯唯諾諾;但她卻從語調上發現,其實哪一件陳設也不中他的意。她對自己的失敗表示痛心疾首;而癡情的格朗維爾竟把這當作愛情的佐證,而非自尊心遭到傷害的標誌。她剛剛擺脫惡俗平庸的外省觀念,對巴黎式的賣弄風情和高雅情趣還一竅不通;對於這樣一位年輕姑娘,又怎能過分苛求呢?律師不肯面對事實真相,而硬要相信妻子在選貨時是受了商人的擺佈。假如他不是那樣癡情,他本不難發現,商人對於買主是極善察言觀色的,他們一定對老天爺感恩不盡,竟將這麼一位毫無鑒賞能力的信女送上門來,好象是有心成全他們出清這批倉底陳貨!於是,那男子便對漂亮的諾曼底姑娘慰勉了一番:

  「親愛的安傑莉克,咱們的幸福,並不在乎一件家具是否華麗雅致,而取決於妻子是否溫順,以及她的感情是否深厚。」

  ①布歇(1703—1770),法國畫家,路易十五時代的宮廷畫師,畫風淫靡華麗,是十八世紀洛可可藝術的代表人物。在當時頗有影響。

  ②蓬巴杜夫人(1721—1764),路易十五的情婦。布歇之所以成為宮廷首席畫師,主要由於他的畫投合了蓬巴杜夫人的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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