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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年輕人接過信來;雖然天氣嚴寒,他仍想借行將熄滅的路燈的殘光,辨認出信上的字跡。

  「是父親的信!」他大喊一聲,同時從看門人手裡接過那支好不容易才點燃的蠟燭。他急忙上樓,到屋裡展讀了這封來信:

  速乘近期驛車趕回:如能及時抵達,你必能發家致富。安傑莉克·邦唐的胞姊刻已病故,那位小姐已成為獨生女。我們知道她對你並無惡感。現在邦唐太太大約可以留給她四萬法郎年金,還不包括準備贈送給她的嫁奩。我已經把道路鋪平。咱們的親朋故舊,看見昔日的閥閱世家居然同邦唐家族聯姻,定會覺得好不奇怪。邦唐老爹曾經是一頂紅透了的紅帽子,所以他名下有許多以極其低廉的價格購進的國家資產。然而,第一,他手中只是幾片僧侶的牧場,而僧侶是不會捲土重來的;第二,你去充當律師本已屬降尊紆貴,我看對當今潮流再讓一籌也未嘗不可。那位姑娘會有三十萬法郎到手,我再送給你十萬,你母親的家產大約值五萬埃居。這樣,親愛的孩子,假如你想躋身法官的行列,或者想跟別人一樣當上參議員,就完全具備了條件。我那身居行政法院議員要職的姻兄,大約是不會為此助你一臂之力的。但他不曾娶親,他的遺產終究會歸你:假如你不能憑自己的力量當上參議員,總還可以仰仗他的餘威。如此你便可高屋建瓴,審情度勢、醞釀決策。別了,擁抱你!

  看完了來信,小格朗維爾便躺在床上打著千萬種算盤,一種比一種更加美滿。有了帝國大法官、首席法官和他舅父(他是拿破崙法典的編纂人之一)這樣強大的靠山,他就可以借一個人人眼紅的位置來當作起點,比如說,在帝國初級法院裡任職。他還想像自己已經當上檢察院的官員,而拿破崙正是從這個機構裡物色帝國高級人員的。他又想像自己已經腰纏萬貫,足以為他的權勢作後盾。如果單靠從母親那裡繼承來的一片薄田,換得區區五千法郎收入,那是不足以支撐他的地位的。為了把這場飛黃騰達的好夢做得更加圓滿,他還回憶起安傑莉克·邦唐小姐天真爛漫的形象,她原是他兒時的夥伴。在他尚未成年之際,父母倒也並不反對他和鄰家這位漂亮小姐親近。但是後來,當他回鄉度假在巴耶小住時,雙親卻流露出根深蒂固的門第之見:他們覺察到了他對這位年輕姑娘的友情,便禁止他再與她交往。所以這十年來,小格朗維爾只能偶爾見到他所謂的小媳婦兒。碰上這樣的時刻,他們便擺脫雙方家長的嚴密監視,趁著在教堂裡、街道上交臂而過的瞬間,泛泛地寒暄幾句。他們最甜蜜的日子是有幾次逢著諾曼底人稱之為集市的節慶活動,他們借機悄悄地相互遙望。最近一次休假期間,小格朗維爾兩次見到了安傑莉克,只見她低垂眼簾,看樣子心情十分惆悵;他覺得他這位小媳婦兒一定是遭到某種無名暴政的壓制,才弄得這般意氣消沉。第二天清晨七點,這位青年律師便來到勝利聖母院街的驛車辦事處,幸運地在即將開往卡昂的馬車上弄到了一席坐位。

  這位實習律師重新見到了巴耶大教堂的鐘樓,心中不覺激動萬分。由於生平還不曾遭逢過失意,他的心扉仍然朝著鼓舞年輕人的美好感情敞開。父親和幾位親朋等著他來參加歡快的飲宴,宴會前前後後花費了不少時間。接著,這位急不可耐的年輕人便被帶到了染坊街一所他很熟識的房子跟前。在那個年頭,巴耶的居民還管他父親叫德·格朗維爾伯爵;父子二人來到出入馬車的大門面前,門上的綠漆已經斑斑駁駁。伯爵使勁地叩擊這扇綠門,那年輕人的心也隨著劇烈地跳動。這時已是下午四點鐘光景。一位頭戴布制便帽的年輕女僕,欠身向兩位男客施禮,回話說太太們做完晚禱就回來。伯爵父子走進一間低矮的屋子,那模樣兒活象修道院的接待間,現在臨時充作了會客室。屋子四壁都裝了刨光的核桃木護板,光線顯得分外暗淡;沿牆對稱地安放了若干飾著絨繡的坐椅和古色古香的安樂椅。石砌的壁爐上方,只裝點著一面泛著綠光的鏡子;鏡面的左右兩側伸展著還是烏得勒支和約①時期製造的老式燭臺曲曲彎彎的枝椏。小格朗維爾發現,在正對壁爐的細木護壁板上,釘著一隻巨大的、用烏木和象牙做成的十字架,四周鑲著浸過聖水的黃楊木。這間屋子開了三扇十字窗,從窗下那座外省式的花園裡取光——園子裡一排排黃楊樹將地面劃分成相互對稱的方格;雖然如此,屋子裡還是光線不足,以致在背光一面的牆壁上,人們幾乎看不見那三幅出自大手筆的宗教畫。那大抵是在大革命期間由老邦唐收購的;他作為本區區長,決不會忘記給自己謀利益。從打蠟打得鋥光瓦亮的地板,到綠方格子的粗布窗簾,一切陳設都如寺院般清潔明淨。這僻靜的隱居之地就是安傑莉克日作夜息的場所;那年輕人一進來頓覺心頭好不辛酸。由於經常出入燈紅酒綠的巴黎沙龍,出席旋風一般頻繁的慶宴活動,外省暗淡平靜的生活早被小格朗維爾淡忘了。

  ①一七一三年,法、西、英、荷在荷蘭的烏得勒支簽訂和約,結束了西班牙王位繼承戰爭。

  突然出現的對比使他內心感到不寒而慄。在康巴塞雷斯公館的聚會上,生活顯得那樣豐富多采,思想是那麼曠達開闊,帝國的光榮又體現得那樣輝煌燦爛;剛從那裡走出,就立刻落入了思想委瑣庸俗的小圈子,那豈不像是突然從陽光明媚的意大利,來到了冰天雪地的格陵蘭麼?

  「在這裡度日,怎能算得上生活?」他一邊環顧這衛理公會派①的客廳,一邊喃喃自語。老伯爵發現了兒子臉上的驚異之色,便拉著他的手,來到一扇十字窗前,那裡還透著一點微光。女僕正在忙著點亮火炬形燭臺上殘餘的蠟燭頭;老人想趁這機會驅散這次造訪在孩子額頭上堆起的愁雲,便對他道:

  ①法國新教耶穌教的一派,以教規嚴峻、生活清苦著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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