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賽查·皮羅托盛衰記 | 上頁 下頁
六十九


  十五 最精彩的表現

  從這一天關係重大的日子起,賽查和他的妻子女兒有了默契。可憐的小職員想做一件即使可能,也是天大的難事:——把欠的債全部還清。①在狠命要求清白這一點上,三個人是一致的;他們都變得脾氣嗇刻,一錢如命,什麼都捨不得享受。賽查麗納為自己打算,拿出女孩子家的熱情來關切她那一行買賣。她常常熬夜,想辦法推廣鋪子的營業,設計衣料的圖案,儘量發揮她做生意的天賦,叫東家看了也不能不勸她少辛苦些,同時送她一些額外的酬勞。但是首飾衣著,她都不收;只說:「給我現錢吧!」

  ①按照慣例,破產人只要償還協議書上所規定的清償成數;所謂全部還清是把債主情讓部分也歸還。

  她按月把薪金和外快交給叔公皮勒羅。賽查夫婦也是這樣。三個人都承認自己沒有能力,不敢擔負調度資金的責任,把積蓄托皮勒羅全權處理。老叔重新拿出做生意的本領,在交易所裡買賣期貨,賺一點錢。後來才知道,他在這方面得到於勒·德馬雷和約瑟夫·勒巴的幫助,他們倆都很熱心,指點他做一些沒有風險的交易。

  前任花粉商雖則住在叔岳身邊,也不敢打聽自己和妻子女兒掙來的錢是怎麼存放的。他走在街上低著頭,不讓人家看見他那張灰心絕望,癡呆混沌的臉。賽查還責備自己穿的衣料太講究。

  他用天使般的眼神望著叔岳,說:「至少我不曾叫債主養活我。你哀憐我,給我一口飯吃,我是吃了安心的,因為全靠你大發慈悲,我的薪水才能積起來還債,一個錢都沒有飽我的私囊。」

  商人們遇到這個小職員,再也看不出當年花粉商的影子。

  他滿面愁容,留著傷心的烙印;而且從來沒有心事的人上了心事,更是神色大變,叫不相干的人看了也深深體會到一失足成千古恨的意義。一個人的形銷骨立不是勉強做得出的。生性輕薄,沒有天良,什麼都不在乎的人,面上永遠不會顯出他受過苦難。只有宗教才會在落魄的人身上蓋一個特殊的印記。他們相信未來,相信上帝,眉宇之間自有一道微弱的光說明他們的信仰,還有一種堅忍與希望交融的氣息令人感動。他們象放逐的天使站在天國門外痛哭一樣,知道自己所受的損失。破產的人不能在交易所中露面。賽查被趕出了誠實的國土,仿佛是一個渴望上帝寬恕的天使。

  皮羅托倒下來以後,思想變得非常嚴肅,一連十四個月不願意有任何娛樂。他明知拉貢夫婦是最可靠的朋友,但無論如何不肯上他們家去吃飯;也不接受勒巴、瑪蒂法、普羅泰茲和希弗維爾的邀請,便是沃克蘭先生請他也不去,雖則他們都很想表揚賽查高超的德行。他寧可一個人呆在房間裡,不願意讓債主瞧他一眼。朋友們越殷勤,越使他想起眼前的處境而心酸。康斯坦斯和賽查麗納也不在外邊走動。她們只有星期日和例假才空閒,在望彌撒的時候來帶賽查一塊兒去,過後在皮勒羅家裡陪他。皮勒羅把洛羅神甫請來,他的話對受著考驗的賽查有鼓勵作用。他們就是這麼幾個自己人守在一起。退休的五金商向來把誠實二字看得極重,決不嫌賽查過於認真。他只想把賽查見了不會臉紅而抬得起頭來的人,多找幾個來和他做伴。

  一八二一年五月,掌握他們命運的叔叔第一次給這個與患難相搏的家庭安排了一個節目,酬勞他們的辛苦。五月的最後一個星期天是康斯坦斯接受賽查求婚的紀念日。皮勒羅和拉貢夫婦在蘇鎮合租了一所鄉下小房子,打算請一席進宅酒快活一下。

  星期六晚上,皮勒羅對侄婿說:「賽查,明天我們下鄉,你也去。」

  賽查寫得一手好字,晚上替但維爾和另外幾個訴訟代理人抄寫文件。他得到本堂神甫的特許,星期日也在拼命幹活。

  他回答說:「我不去。有一份監護人的委託書,但維爾先生等著用。」

  「你老婆和女兒那麼辛苦,也該慰勞慰勞她們了。我只請幾個熟朋友:洛羅神甫、拉貢夫婦、包比諾和他的叔叔。而且我要你去。」

  當年玫瑰皇后的領班夥計,在蘇鎮的一棵樹底下快活得差點兒發暈;後來賽查夫妻倆常常想再去瞧瞧那棵樹,因為事情忙,沒有去成。那天包比諾來陪賽查和他的妻子女兒同走,康斯坦斯在馬車上一路向賽查遞眼色,賽查卻始終沉著臉,沒有笑容。她咬著他耳朵說了幾句話,他只是搖搖頭,一聲不出。康斯坦斯的深情始終不變,可是表現得多少有些勉強;賽查看了,臉色非但不開朗,倒反越來越陰沉,忍不住要掉眼淚。可憐蟲二十年前走這段路的時候,年輕,有錢,希望無窮,發瘋般愛著一個和現在的賽查麗納一樣美麗的姑娘,做著幸福的夢;如今卻在車廂裡看見他心胸高尚的孩子熬夜熬得臉色蒼白,他勇敢的女人受著折磨,象被火山噴射過的城市,只剩下一片悲壯的美。只有他們的愛情仍舊和從前一樣。賽查的態度嚇得女兒和昂賽末只能把快樂壓在心裡;但在賽查眼中,這一對正反映了他二十年前那個可愛的場面。

  「孩子們,你們快活吧,你們是有這個權利的,」可憐的父親聲音很沉痛。他又道:「你們盡可以相愛,心裡不會有一點兒疙瘩。」

  皮羅托說著這最後兩句,拿起他女人的手親吻,那種虔誠與欽佩的情緒比興高采烈的快樂更加使康斯坦斯感動。他們到鄉村別墅的時候,皮勒羅、拉貢夫婦、洛羅神甫和包比諾法官已經等在那裡。這五個人全是忠厚長者;他們的態度、眼神、說話,都不讓賽查有局促不安的感覺,因為大家看他還是象新近落難的神氣,心裡都很難過。

  皮勒羅把賽查和康斯坦斯的手拉在一起,說道:「上歐爾奈森林去蹓蹓吧,帶昂賽末和賽查麗納一起去;四點鐘再回來。」

  拉貢太太看見她債務人的痛苦那麼真實,也動了感情,說道,「唉!當著我們,他們就覺得拘束;等會他會高興的。」

  洛羅神甫說:「這是沒有罪孽的懺悔。」

  法官說:「他只有經過了患難才能變得偉大。」

  遺忘是一般剛強的,有創造力的人的法寶,他們會象自然界一樣的遺忘;自然界就不知道有什麼過去,只管日以繼夜,孜孜不倦的生育。象皮羅托那樣的弱者不是把痛苦作為懲前毖後的教訓,反而在痛苦中討生活,浸在裡頭,天天回顧以往的苦難,折磨自己。歐爾奈森林象花冠一般罩在巴黎郊外一個最秀麗的山頭上,群狼盆地在底下展開著迷人的景色。兩對男女走上通往森林的小徑。天氣晴朗,風光明媚,田野裡才長出一片嫩綠:賽查看著這些又想起了青春時代最美好的日子,抑鬱的心情慢慢鬆動了。他抓著老婆的手臂貼在他忐忑亂跳的胸口,眼睛不再蒼白無神,居然有了些喜悅的光彩。

  康斯坦斯說道:「啊,可憐的賽查,這才是你本來的樣子。我覺得咱們的行事還不錯,偶爾出來玩一下也不算過分。」

  可憐蟲答道:「我怎麼能夠呢?啊!康斯坦斯,只有你的感情是我獨一無二的財產。是的,我已經不相信自己了;我筋疲力盡,只盼望多活幾年,把這一世的債還清了再死。至於你,親愛的妻子,你是我的智慧,你小心謹慎,早已把事情看得清清楚楚,你是沒有什麼可責備的,你能夠快樂。咱們三個人,只有我一個人做錯了事。二十年前你還是一個年輕的姑娘,和我一同在這條小路上蹦蹦跳跳,象今天我們的孩子一樣;在十八個月以前那個害人的跳舞會裡,我看見我的康斯坦斯,我一生唯一的愛人,也許比年輕的時候更美。不料二十個月中間,我竟把你的美貌,把我名正言順認為可驕傲的東西給毀了。……我越認識你,越愛你了……噢!親愛的!」他說這三個字的語氣打動了康斯坦斯的心,「我寧可你埋怨我,不要安慰我。」

  她說:「想不到做了二十年夫妻,女人對丈夫的愛情還會更進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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