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賽查·皮羅托盛衰記 | 上頁 下頁
六十八


  莫利訥得到破產人的同意,把處理的辦法決定如下:——關於神廟街廠基的官司,高等法院業已判決皮羅托勝訴。破產管理人決定把那塊地出賣,賽查也不反對。杜·蒂耶因為知道政府要開一條運河穿過神廟街,把聖德尼區和塞納河的上游連接起來,拿出七萬法郎買了皮羅托的廠基。——賽查放棄在瑪德萊娜地產中的權利,歸克拉帕龍承受,條件是:一、克拉帕龍不再要皮羅托負擔登記稅和立文契的一半費用;二、地價由克拉帕龍負責,將來在破產賬內分攤給賣主的清償成數,也歸克拉帕龍領取。——花粉商在包比諾店裡的股份,作價四萬八千法郎賣給包比諾。——玫瑰皇后那個鋪子盤給賽萊斯坦·克勒韋爾,作價五萬七;存貨,生財,屋子的租賃權,連同女蘇丹香皂和潤膚水的所有權在內;工場的十二年租約和工場用具也一併轉讓。這樣清算之後,現金共有十九萬五千,再加皮羅托在羅甘破產案中所能收回的七萬,一共是二十五萬五千。①負債的總數是四十四萬,債主還能收回百分之五十以上。

  ①十九萬五千加七萬是二十六萬五千,巴爾札克又算錯了。

  破產這件事好象是做化學實驗,調皮的破產人總想法叫自己在實驗過程中發胖。皮羅托經過蒸餾,得到這個成績,把杜·蒂耶氣壞了。他滿以為皮羅托的破產是丟人的,沒想到竟然很有面子。杜·蒂耶不花一個錢到手了瑪德萊娜的地產,但他並不把這筆賺頭放在心上,只巴望可憐的花粉商從此完蛋,受盡唾駡,丟盡臉面。照現在的情形看,債主們在大會上倒是會對皮羅托喝彩叫好的。

  皮羅托的勇氣一點一點的恢復過來,皮勒羅這個聰明的醫生也跟著一點一點的下藥,把料理破產的種種經過告訴他。

  許多忍痛犧牲的辦法對債務人都是沉重的打擊。生意人眼看自己花了多少錢和多少心血置辦起來的東西,三錢不值兩文的賣出去,不能不傷心。皮羅托聽了叔岳報告他的消息,呆住了。

  「玫瑰皇后只盤五萬七麼?存貨就值到一萬;住房花了我四萬;工場,工具,模型,鍋爐,一共花到三萬;鋪子裡別的東西就算打個對折,也還值到一萬;還有香皂和潤膚水的所有權抵得一個農場呢!」

  傾家蕩產的賽查這樣哼哼唧唧的怨歎,皮勒羅並不著慌。

  這位退休的老商人聽著,好象一匹馬站在大門口淋著陣雨;但皮羅托為了要出席大會而沉著臉一聲不響,皮勒羅看著倒急起來了。社會上每個階層的人都有虛榮,都有弱點,懂得了這一點,就能體會到在商務法庭當過裁判的人,如今以破產人的身分走進去是什麼一種滋味。皮羅托從前幫過人家忙,多少人在庭上向他道謝;他對破產的看法那麼嚴厲,在巴黎商界中也盡人皆知,他說過:「交出清帳的時候還是個規矩人,從債權人大會出來就變成騙子了!」而他現在竟要到那兒去當眾出醜!那不是受毒刑是什麼!叔岳特意揀了個適當的時間,和他提到要跟債權人在大會上見面的事,讓他心上有個準備。

  但法律上這一項規定竟要了皮羅托的命。皮勒羅看著他不聲不響、灰心絕望的表情,不由得很緊張,夜裡還隔著板壁聽見他嚷著:

  「不行!不行!我活不到那一天的!」

  皮勒羅由於生活樸素,性格非常堅強,可還是能瞭解一般人的軟弱。他決意不讓皮羅托和債權人見面的時候受難;他可能痛苦不過,當場倒下來的,但那個會又無法避免。在這一點上,法律的條文很明確,很嚴格,非遵守不可。只要破產人拒絕出席,就可以被送往輕罪法庭以倒閉罪起訴。但法律只能強制破產人到場,而並沒有權力強制債權人到場。只有在一定的情形之下,債權人大會才是個重要的儀式,例如破產人犯了欺詐罪,需要剝奪他產權,訂立破產財團的合同;或者是沾便宜的債權人和吃虧的債權人發生爭執;或者是協議書把債主的利益損害太過分了,表決的時候破產人不容易獲得法定多數。至於從頭至尾都照規矩辦事的破產案,正如從頭至尾都做好手腳作弊的破產案,大會只不過是個形式。

  皮勒羅把債權人一個一個的拜訪過來,請他們委託各自的商務代理人代表他們出席大會。除了杜·蒂耶,每個債主把賽查打倒以後,都真心的對他表示同情。他們知道花粉商的為人,知道他帳目清楚,做的買賣多麼規矩。所有的債主看見沒有一個搗亂的債權人,覺得很高興。莫利訥是監查人,後來又是破產管理人,在賽查家裡看見可憐蟲把什麼東西都留下了,甚至包比諾送的版畫,他隨身的穿戴、別針、金搭扣、兩隻表,也統統撂在那裡。本來這些東西拿走了也不能算不誠實。康斯坦斯僅有的幾樣首飾也留下了。這樣動人的守法的行為,轟動了商界。皮羅托的敵人說他幼稚可笑;明理的人卻也還他一個公道,認為這樣過分的老實究竟了不起。

  兩個月以後,交易所裡的輿論變了。連不相干的人也承認皮羅托的破產是市場上一樁絕無僅有的希罕事兒。債主們知道能收回百分之六十,都答應了皮勒羅的要求。商務代理人本來為數不多,幾個債主只能托一個人做代表。結果皮勒羅把這個可怕的大會減縮到只有三個商務代理人、兩個破產管理人、一個商務裁判,以及他自己和拉貢。

  到了那個莊嚴的日子,早上皮勒羅對侄婿說:「賽查,今天你到會場去不用怕,差不多沒有什麼人。」

  拉貢有心陪他的債務人一同去。一聽見玫瑰皇后的老主人那個細小生硬的聲音,老夥計臉色變了;可是好心的小老頭兒對他張開了手臂,皮羅托便象孩子撲向父親懷裡一樣撲上去,兩個花粉商都掉了眼淚。破產人看見人家這樣寬容,也有了勇氣,和叔岳一齊跨上馬車,十點半,三個人到了聖梅麗修道院,當時商務法庭的所在地。在那個時間,破產庭上一個人都沒有。日子和鐘點是皮勒羅跟破產管理人和商務裁判商量好的。債主都由商務代理人代表出席,因此賽查·皮羅托用不到膽怯。但卡繆索的辦公室碰巧就是皮羅托從前的辦公室,他走進去不能不大大的激動,再想到等會還得上破產庭,更覺得心驚膽戰。

  卡繆索對皮羅托說:「天氣冷得很;諸位先生大概也願意待在這裡,不到庭上去挨凍了吧?(他故意不說破產庭。)各位請坐。」

  大家坐下了,法官把自己的椅子讓給局促不安的皮羅托。

  商務代理人和破產管理人都簽了字。

  卡繆索對皮羅托說道:「因為你放棄資產,債權人一致同意把其餘的債權情讓。協議書的措辭,你看了很可以安慰。你的商務代理人不久就會把協議書辦好批准手續。現在你沒事啦。」卡繆索又握著他的手說:「親愛的皮羅托先生,本庭全體裁判對你的處境表示同情,對你的勇敢並不覺得奇怪。沒有一個人不佩服你規矩老實。你在患難中的表現證明你不愧為當過商務裁判的人。我在生意場中混了二十年,一個商人倒下來還能得到大眾敬重,還是第二回看到。」

  皮羅托含著淚握著法官的手。卡繆索問他以後打算幹什麼,皮羅托回答說要去工作,掙起錢來把全部債務都還清。

  卡繆索道:「為了做成功這樁了不起的事,倘若短少幾千法郎,儘管來找我。這種事情在巴黎太少有了;我要能親眼看到,很高興拿出一些錢來。」

  皮勒羅、拉貢和皮羅托一齊告退。

  走到商務法庭門口,皮勒羅對皮羅托說:「嗯,你看,不是什麼無邊苦海吧?」

  可憐的傢伙很感動的回答:「叔叔,我知道一切都是你安排的。」

  拉貢說:「現在你地位恢復了,這兒到五鑽石街不過幾步路,去瞧瞧我的內侄吧。」

  要皮羅托看見康斯坦斯坐在中層樓上一個又矮又黑的小房間裡辦公,當然心裡不會好過。房間正好在店面高頭,窗子被店門上麵包比諾的招牌遮去三分之一,擋住了一部分光線。

  皮羅托這時已經死心塌地,倒反興沖沖的指著包比諾的招牌說道:「哼!這是亞歷山大①手下的一員大將呢。」

  ①馬其頓國王亞歷山大(公元前356—前323),功業彪炳。

  皮羅托這點兒高興明明是勉強的,也很天真的流露出他自命不凡的心理始終沒有消滅。拉貢年紀上了七十,聽著仍不免打了一個寒噤。賽查看見他女人拿著一疊信,下樓來送給包比諾簽字,馬上臉色發白,淌下眼淚。

  「你好,朋友,」她笑嘻嘻的招呼賽查。

  「你在這兒舒服不舒服,我看是用不著問的了,」賽查望著包比諾說。

  「就好比在兒子家裡一樣,」她那副感動的神氣把前任花粉商也感動了。

  他擁抱著包比諾,說道:「我再也沒權利叫他做兒子了。」

  包比諾道:「別失望。你的頭油銷路很好,一方面靠我在報上宣傳,一方面也靠戈迪薩爾出力。他跑遍全國,把招貼、仿單,到處散發;如今又在斯特拉斯堡印德文仿單,就要攻進德國去了。我們接到了三萬六千打定貨。」

  賽查叫道:「三萬六千打!」

  「我在聖馬爾索區買了一塊地,價錢不貴,預備蓋廠房。神廟街的工場我仍舊保留。」

  皮羅托湊著康斯坦斯的耳朵說道:「太太,只要人家幫點兒忙,咱們一定爬得起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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