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賽查·皮羅托盛衰記 | 上頁 下頁
六十三


  皮勒羅上交易所去了。那時交易所的場子是一個臨時用木板搭的圓形大廳,在費多街上進出。

  花粉商一向是被人注意和妒忌的人物,他破產的消息已經傳出去,在上層商界中引起許多議論。他們在政治上都是立憲派,認為皮羅托慶祝領土解放簡直是膽大妄為,侵犯了他們的感情。反對黨的人要把愛國作為他們的獨家權利。保王党盡可以愛國王,但愛國是左派的專利:民眾是屬￿他們的。在領土解放這件事情上做文章,應當由左派包辦才對,政府不該讓官方人士出面慶祝。皮羅托是受宮廷保護的,是擁護政府的,是一個頑固的保王党,共和四年正月十三還為了反對轟轟烈烈的大革命而作過戰,那簡直是侮辱自由①。一個這樣的人倒下來,在交易所裡當然會引起許多謠言和一片叫好聲。皮勒羅想探聽輿論,研究一番。在最熱鬧的一堆人裡,他看見杜·蒂耶、哥本海姆-凱勒、紐沁根、老紀堯姆和他的女婿約瑟夫·勒巴、克拉帕龍、羊腿子、蒙日諾、卡繆索、高布賽克、阿道爾夫·凱勒、帕爾馬、希弗維爾、瑪蒂法、葛蘭杜和盧杜阿。

  ①這裡所謂「自由」是指大革命中的「自由、平等、博愛」三大口號裡的自由。

  哥本海姆-凱勒對杜·蒂耶說:「你看,做人真要謹慎啊!我兩個舅子差點兒放款給皮羅托!」

  杜·蒂耶說:「我送掉了一萬法郎,半個月以前他向我開口,我只憑他一個簽字就給了。不過他從前幫過我忙,我損失這筆款子也並不懊惱。」

  盧杜阿對皮勒羅說:「你的侄婿作風跟別人一樣!請客!擺闊!騙子流氓把灰沙摔在人家眼睛裡,騙人家信任,倒還罷了;一個公認為最老實的人也玩起老把戲來叫我們上當,誰想得到!」

  高布賽克道:「他們就跟螞蝗一樣。」

  羊腿子道:「我們只能相信房子住得破破爛爛,象克拉帕龍那樣的人。」

  胖子紐沁根男爵對杜·蒂耶說:「喂,你介紹皮羅托來想捉弄我!」又轉身對開廠的哥本海姆說:「不知他什麼意思,幸虧他沒叫皮羅托向我要五萬法郎,我真會給的呢。」

  約瑟夫·勒巴插嘴道:「噢!男爵,你不能這樣說。你明明知道法蘭西銀行不收他的票據是你在放款委員會上叫銀行拒絕的。我到現在還很敬重這個可憐的人,他的事真有點兒古怪……」

  皮勒羅握了握勒巴的手。

  蒙日諾說道:「這件事的確弄不明白,除非羊腿子背後躲著什麼銀行家,想把瑪德萊娜那樁買賣拆臺。」

  克拉帕龍截斷了蒙日諾的話,說道:「一個人越出本行,就會碰到這樣的事。他要不搶著買地,抬高巴黎的地價,要是他自己去經營護髮油,就只損失羅甘那兒的十萬法郎,決不會破產的。現在他只能頂著包比諾的名義做生意了。」

  羊腿子道:「當心包比諾!」

  在這一大批商人嘴裡,羅甘被稱為不幸的羅甘,花粉商被稱為沒用的皮羅托。仿佛一個是為了癡情而得到大家的原諒,另外一個是為了想向上爬而過失更大。羊腿子從交易所出來,回格墩內塔街之前,到佩蘭-加斯蘭街去找那個賣乾果的瑪杜太太。

  他拿出一副笑裡藏刀的面孔說道:「胖老太婆,小買賣做得怎麼樣?」

  「馬馬虎虎,」瑪杜太太恭恭敬敬的說著,把獨一無二的靠椅讓高利貸的債主坐了。原來她只有對她「親愛的先夫」才會這樣低聲下氣的表示親熱。

  瑪杜太太平時對最好的主題也要挖苦;拉車的倘若跟她使性子或是耍花腔,准會給她摔在地下;要她十月十日跟著大眾沖進杜伊勒裡王宮,她決不害怕,便是叫她代表中央菜市場的女攤販去向王上請願,她說話也不會發抖:這樣一個女人獨獨對羊腿子十二分恭敬。瑪杜在他面前馬上會軟下來,他只要用狠毒的眼睛一掃,她就直打哆嗦。本來麼,老百姓見了劊子手發抖的日子還長著呢,而羊腿子便是小商小販的劊子手。在中央菜市場,無論什麼勢力也及不上做銀錢生意的。跟這一行比,世界上別的制度都不足掛齒。就算法律吧,在中央菜市場也是由派出所所長代表的,群眾只認得他。但是坐在綠色文件夾後面放印子錢的人,大家擔驚受怕去央求的那個人,會叫你笑話也說不出了,聲音也變了,眼睛也沒有神了,個個老百姓都變得必恭必敬。

  「有什麼事吩咐我麼?」瑪杜太太問。

  「小事情,小事情。你只要準備一下,把皮羅托的票子收回去,給我現款。老頭兒破產了,他發的票子都馬上要兌現。明兒我把賬單送過來。」

  瑪杜太太先是把眼睛睜得圓圓的象貓一樣,接著又爆出火星來。

  「啊!那個流氓!壞蛋!他親自到這兒來,說是什麼副區長,吹牛吹了一大堆!該死!生意是這樣做的麼?那些區長,就是相信不得,政府老是欺騙我們。哼,我要討賬去,不給不行!……」

  「唉!碰到這種事兒只有各管各,自尋生路,我的乖乖!」

  羊腿子說著抬起腿來走了,動作的乾淨俐落活象貓兒跳過一塊濕地;他的綽號也許就是這樣來的。他又道:「有些大人物也在打主意,想找個脫身之計呢。」

  「好!好!我要去把我的榛子收回來。——瑪麗-冉娜!我的木靴跟兔子毛披肩趕快拿來,慢一點就揍你。」

  羊腿子搓著手,心上想:「這一下街上可熱鬧啦。皮羅托在街坊上出醜,杜·蒂耶一定高興。那個糊塗蛋的花粉店老闆不知什麼地方得罪了杜·蒂耶,可憐他象一條斷了腿的狗一樣。他算不得一個男子漢,真沒出息。」

  瑪杜太太的神氣好象聖安東城關的群眾起來暴動,晚上七點光景在可憐的皮羅托門口出現了。她走路用了勁,火氣更大了,橫衝直撞的推進門去。

  「混蛋滾出來,給我錢!給我錢!要不,我拿你的絲袋、緞帶、扇子,拿你的貨色去抵當我的兩千法郎!區長騙老百姓錢,聽見過沒有?你不給我,我叫你去做苦工,我去找檢察官,我要去告狀!今天拿不到錢,我不走!」

  有一個櫃子裡放著許多貴重東西,瑪杜太太裝模作樣要拉開櫃上的玻璃。

  賽萊斯坦輕輕的對旁邊的夥計說:「火絨①燒起來了。」

  ①「瑪杜」在法文中的意思就是火絨。

  這句話被賣乾果的女人聽見了。一個人發起脾氣來,感覺不是特別遲鈍,就是特別靈敏,看體質而定。她把賽萊斯坦狠狠的打了一個嘴巴,那猛烈的程度在花粉業中還是破天荒第一次。

  她說:「教你對太太們放尊重些,我的兒!看你還敢搶了錢再糟蹋人麼?」

  皮羅托恰好在鋪子後間;皮勒羅想把他帶走,他為了守法,硬要等法院來逮捕。皮羅托太太跑出來對瑪杜說:「太太,看上帝份上,別驚動街上的人。」

  「哼!我就要他們進來,我要講給他們聽聽,笑話不笑話?我的貨色,我滿頭大汗掙來的錢,給你們拿去開跳舞會!嘿,你穿得象王后娘娘,把我這樣的可憐蟲當綿羊,剪了羊毛來披在你身上!耶穌基督!要我偷人家的錢,我是心驚肉跳,覺得燙手的!我肩膀上只披著兔子毛,那是我自己掙來的!你們是強盜,是賊,不給我錢,我……」

  她向一隻細工鑲嵌的木匣子撲過去,裡頭全是貴重的化妝品。

  賽查走出來說道:「太太,你放手。這裡的東西已經不是我的,是我債主的了。現在只剩下我這個人,你要我去坐牢,我向你擔保一定等在這兒(他掉了一滴眼淚),你叫差人,叫商務警察來抓就是了……」

  他的聲調,姿勢,表示他的確能說到做到,把瑪杜太太的火氣平下去了。

  賽查又道:「我的本錢給一個公證人拿走了,連累別人不是我的錯。欠你的賬,過些時候一定歸還,哪怕要我賣命,在中央菜市場當小工,我也要還的。」

  瑪杜太太道:「得啦,你是個好人。太太,剛才的話請你原諒;我也是急得要投河了,羊腿子要告我,我手頭只有十個月的期票,拿什麼去付你們那些該死的票子呢?」

  皮勒羅走出來說:「明兒早上來看我,我叫一個朋友給你想辦法,利息只要五厘。」

  「咦!是皮勒羅老頭。」她又對康斯坦斯說:「不錯,他是你的叔叔。好吧,你們都是規矩人,不會叫我吃虧的,是不是?——明兒見,老革命,」她招呼告老的五金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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